鹿城東,槐樹林。夜空中無星也無月,黑壓壓的烏雲一重蓋着一重,地上昏暗無光,少數幾根頂着枝葉的樹幹在枯樹之中搖曳猶如幢幢鬼影,風聲嗚嗚咽咽,寒氣透過衣裳浸入皮膚,一絲一絲滲進了骨縫裡。
一行人蹑手蹑腳走進了樹林裡。為首的是個年輕男子,他手裡拿着兩枚銅錢,每走一段距離便抛一次銅錢,再決定走哪個方向。他後面跟着一個沉默無聲的男孩,兩個姑娘走在最後。
正是袁涯鄰一行人。
“你到底行不行啊!”婁雪沁小聲催促道,“我們都走了大半個時辰了,怎麼還找不到萬芳裡的埋骨地。”
鳴珂昏昏欲睡,眼睛簡直就睜不開,所以婁雪沁隻能扶着鳴珂的肩膀推着她走,這就讓她一個人走在了最後。後背拔涼拔涼的,時不時有枯枝被踩斷的“咔哒”聲傳入耳中,婁雪沁不敢回頭,誰知道這地方有沒有其他孤魂野鬼,她生怕一扭頭便看見五官模糊、拖着長舌頭的厲鬼跟在她後面,呼号着“還我命來”……
“你别催啊,我這不正找着呢麼!”袁涯鄰冷汗涔涔。在此空間裡不能勾連天地之氣,對他蔔算的準确性影響很大,他隻能來來回回多蔔算幾次,即使如此,他們也如鬼打牆一般在槐樹林裡繞了幾圈了,怕她們害怕,他沒敢将這話說出口。
兩枚銅錢在空中劃出弧線後徑直掉落在他的手裡,一枚正一枚反,袁涯鄰調轉方向往南走。
瞌睡中的鳴珂忽然抖了一下,眼神清明起來,“往西。”
袁涯鄰扭頭看她:“你感應到什麼了?”
鳴珂點頭道:“西邊有鬼氣。”
袁涯鄰如蒙大赦,像是遇到了救星,他開心道:“那太好了,就算不是萬芳裡也會是其他的鬼,總算能遇到一個鬼了!”
婁雪沁:“……你閉嘴!”
鳴珂上前引路,袁涯鄰走在了最後面。
婁雪沁松了一口氣,總算不是她殿後了。
鳴珂走得越來越快,約摸走了一裡地後,她猛地停了下來,轉身朝他們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幾人躲在了樹後。
隻見二十丈遠外的一株老槐樹下有個通體漆黑的模糊影子,看背影像是萬芳裡。她背對着他們,手裡好像在拉扯着什麼,随着她的動作,細弱卻尖銳的鬼嘯起起落落,是寂靜的樹林裡唯一的聲響。
雖然吸收了足夠多的怨氣,萬芳裡的實力已經接近有厲鬼的水平,可她生前不過是個普通弱女子,對鬼氣的掌握并不純熟,是以她并沒有發現貼了隐息符悄悄靠近的四人。
走近了,他們才看清萬芳裡手裡拿着的是什麼東西——那是另一個鬼,魂體被萬芳裡扯得破破爛爛。很顯然,萬芳裡神志不清,并不清楚自己的行為對手裡的鬼會造成多大的傷害,對那鬼的慘叫也充耳不聞。她手裡還拿着一根細細的木棍,做着縫紉的動作,似乎是把木棍當成了針,将鬼當成了布,就這樣“縫縫補補”,然後她湊到那鬼身上虛虛一咬,像是咬斷了線頭一般。
她兩手擡起破布鬼看了看,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開心道:“縫好了!”
她站了起來,舉着鬼轉了一圈,像是為終于縫補好了衣裳而開心雀躍的少女。她忽然停住了,焦急道:“天馬上就冷了,得趕緊給阿弟送過去才行,不然會把身子凍壞的。”
她急匆匆地從四人面前走過,也讓萬勉看清了她現在的森然模樣。
他哽咽道:“她,她真的是我姐姐嗎?”
女鬼坑坑窪窪的臉和瘦削不堪隻剩一層皮的身形深深映在了他的腦海,他的阿姐,明明健康圓潤,身上很多軟肉,大家都說她是有福之人,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般模樣?
“認不出來也不足為奇,你們都把她的肉剜了吃進肚子裡了,□□不能歸塵,魂魄不得往生,自然就變成那副鬼樣子了。”鳴珂冷笑道。
婁雪沁扯了扯鳴珂的袖子,小聲道:“鳴珂,你别這麼說。”她看了眼一臉悲戚的萬勉,心想這孩子被親生父親喂食了親姐姐的肉,心裡不知道有多傷心絕望呢。
袁涯鄰歎氣道:“易子而食,析骸以爨,人間地獄不過如此。”
一個沒看住,萬勉便直接沖了出去,眼裡還挂着一泡眼淚,他邊朝萬芳裡追去邊哭喊道:“阿姐!”
這一嗓子讓萬芳裡虎軀一震,她大叫一聲,扔掉手裡的破布鬼,一頭撞進了身前的槐樹裡。
萬勉飛撲過來一把抱住了槐樹,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姐,我是阿勉啊!你出來看看我!”
槐樹不會說話,躲在槐樹裡的鬼不敢說話。
“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阿姐,那天我不該跑出去玩的,要是我在的話,阿爹或許就會吃了我,不會吃阿姐了……”
“阿姐,你出來好不好,我再也不會不聽話了,你出來……”
婁雪沁吸了吸鼻子:“嗚嗚嗚……”
“别磨蹭了,照這樣下去,就算他把嗓子嚎啞,萬芳裡也不會出來,我們得想想辦法。”袁涯鄰道。
“把樹都砍了怎麼樣?這樣她就沒地方躲了。”鳴珂喜歡簡單粗暴的方式。
“不行,這麼多樹哪砍得完,而且又不是隻能躲在樹裡。”袁涯鄰搖頭否決。
“嗚嗚那去挖她的墳不就好了……”婁雪沁邊拿帕子擤鼻涕邊道,“肯定是萬家村的人把她的屍骨埋到這林子裡了,所以她受到驚吓以後也不會逃出這片林子,而且每天晚上都從這裡出發往西邊走。”
三人一同看向萬芳裡“縫衣服”時坐的那棵老槐樹。
拿螢石湊近了一看,便會發現樹下有泥土翻動的痕迹,袁涯鄰将螢石遞給婁雪沁,拿起旁邊的枯樹枝撥了撥,一根森然白骨露了出來。
他忽然打了個冷顫,在心裡默念了三遍“無上太乙度厄天尊”才恢複了一些勇氣,将土中白骨都刨了出來。
萬芳裡的屍骨被埋得很淺,也不是以人骨架的模樣下葬的,沒有用布或草席包裹,更沒有棺材,完全是處理家禽家畜骨頭的埋法,随意刨了個坑就把吃剩下的骨頭扔了進去。
袁涯鄰隻感覺一陣膽寒。
在萬家村人的心裡,萬芳裡完全就是待宰的牛羊吧。在她笑着問候他們的時候,在她和大家一起挨餓,為明日前途擔憂的時候,她尊敬的長輩,她敬愛的鄉鄰,心裡想的卻是她身上哪塊肉可以吃,哪塊不能吃。
難怪她會吸收怨氣,被魔氣侵蝕,生而為人卻被人食,死了以後魂魄也不得超脫,誰能不哀?誰能不怨?
不知道挖了多久,袁涯鄰挖出來的白骨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每一根骨頭上都纏繞着細若遊絲的魔氣。得虧這隻是曆史幻影,否則近距離接觸這麼多魔氣,他們幾個早就被侵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