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家中已無糧米,胡人尋不到糧食,抓了好些婦孺做菜人。小昭聽着丢了妻子的丈夫在另一側向軍士哀嚎,感覺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黃鼬見小昭久久無言,十分愧疚,正要上前說些什麼,小昭就忽然轉過頭來,對他道:“你帶大家回去,今日不許出門,不許跟着我。”
黃鼬抓着她的手臂:“阿姊,你要到哪裡去?”
“我去找她回來,”小昭面無表情地道,“她若是過會兒自己回到了這裡,更好,就當我去尋胡人報仇了。”
衆人阻攔不得,黃鼬跪在她身後,泣道:“大家聽話些罷,我們武藝不佳,去了也是給阿姊添亂!”
小昭回過頭來,微微笑了笑。
“等我回來。”
她沿着坊外那些胡兵逃離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追去了野郊山上。道路崎岖難行,行至一處枯枝林中,她還看見了一隻尚有餘溫的女子胳膊。
手指溫軟,斷臂處的鮮血初初凝固,想必是方丢下不久。
天旱得連護城壕溝中的水都已幹涸,夏天日頭高昂,山中的樹木被吃得隻剩幹枝,無法為她提供蔭庇。小昭口幹舌燥,望着那隻斷臂,心中陣陣反胃。
可她不能停下。
阿樹沒有被他們抓走最好,可若是老者看見的女郎就是她,哪怕隻有萬一的可能……
地上滲了已被曬幹的血迹,她循着這樣的氣味,又翻過了一座野山。道旁的腥氣越來越重,她眼前陣陣發花,好不容易凝聚了視線,卻看見不遠處出現了兩個士兵裝束的中年男子,正蹲在地上翻着什麼。
士兵察覺到有人接近,唬了一跳,見是個小女郎才收了刀。小昭欣喜地奔至二人近前,還沒開口,便看清了兩人正在翻的東西。
——是屍體。
缺了一臂的婦人屍體,頸間一道深紅傷口,面色驚恐,眼珠暴凸。她本就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而這兩個士兵竟剝去了她最後敝體的衣物,一邊搜查她身上還有什麼值錢的物什,一邊上下撫摸。
他們身着尋常褲褶服,沒有佩鍛鐵護甲,手邊兩柄長刀已經生鏽,應是沒什麼戰力的市吏小兵。
出城追捕,不過是敷衍罷了。
“小女郎,你要往哪裡去?”
方才救下的婦人擦幹淨了小昭的臉,二人瞧了幾眼,便頗有興趣地轉過身來,問道:“你的家人呢,是不是也被那些胡人擄去了?”
小昭目眦欲裂,死死咬着嘴唇,半晌才艱難地憋出一句:“……是。”
“我來……找我妹妹。”
“那些被胡人擄走的婦孺,大半都死了罷。”其中一個兵指了指地上女子的屍體,“他們出城時嫌這些人吵鬧,一刀一個都殺了,帶殘肢做口糧。我兄弟二人追到這裡時,隻剩了這婦人的屍首,想必是他們奔逃匆忙,丢下的。”
另一個兵則伸手捉住了她的胳膊,嬉皮笑臉地道:“找你妹妹,怎麼找到了離城郊外?我瞧你高鼻深目,不似中原長相,該不會也是胡人罷?”
先前那人立即明白了同伴的意思,連聲附和:“正是如此!你這女郎滿口謊言,還不跟我們回城中受審!”
她這樣的流民乞兒,不見戶籍,被他們扣上“胡人”身份也無處辯駁。馮憑禁胡令下後,恐怕有不少流浪兒被他們借故捉走,當成胡人販賣獲利。
“哈……”
小昭低低地笑起來,抓着她的士兵不解地将她拽起來,正要喝一句笑什麼,一道雪亮的光芒就從他眼前閃了過去。
他感到冰冷,感到劇痛。
猩紅血液從頸間炸開,飛濺到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的女郎的衣袍上,而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她身上的血迹來自何處。
另一人哆嗦着舉起長刀,剛鼓足勇氣撲過來,就被她掰着長刀的刀背,砍瓜一般砍斷了脖子。
這次殺人,殺的甚至是官兵,可她比方才平靜得多,甚至剝去了他們的衣物。
一方用于拭劍,另一方蓋在了婦人裸|露的屍身上。
她實在沒有力氣将她拖去安葬了,隻是伸手阖上了她的眼睛。
一日水米未進,勞心勞神,聽過“隻剩殘肢”後,她強撐的精神幾乎到了崩潰的臨界點。
道旁的血迹越來越淡,小昭又爬起來走了許久後,終于一絲痕迹都尋不到了。她在郊野的荒林間跌跌撞撞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處,世界在西斜太陽的光芒中天旋地轉,混亂如同她遇見阿樹的那一天。
不知過了多久以後,她遇見了一條徹底幹涸的河渠。
渠中栽滿荷花,可惜今夏無雨,荷花初初長成便敗落泥中,隻留下了綿延一片的枯荷,塞滿河道,垂枝倒葉,生機盡失。
小昭自渠上的古石橋路過,擡眼便見舊橋那端立了一座破敗的涼亭。此處似乎許久沒有人來過了,亭中蛛絲結梁,連匾額上的篆文都被磨損得難以辨認。
一路酷熱,終于得了一方陰涼。
小昭扶着凋朽的亭柱,沒來得及再邁出一步,便直直栽倒,昏了過去。
而就在這炎炎夏日、枯荷環繞的無名亭宇中,她做了一個怪異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