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憑玉在他的辦公室等。不肯開燈,叫單龍點煤油燈。雨下得旺,燈受潮,亮了又滅,足足換過三盞,依然不見談文翡來。
煤油燈靜靜燃着,仿佛回到了鹭鎮的日子。閣樓是狹小潮濕的,悶着一股氣味,此時盡然;辦公室裝得雅緻,腐味入鄉随俗成了香槟酒,接連起着泡,談憑玉沉浮其中,遭不斷冒出又破裂的氣泡冷冰冰地煎着。
他還是讨厭雨。最初尚肯規距地坐在靠背椅上,時間一久也放蕩起來,隻占了三分之一,人懶散躺着,兩隻腳翹在公文桌上。皮鞋踩了水窪,印得鞋底像一帶沼澤,回去便不能再穿了。
公文桌支在窗前,雨濺在窗台,胡亂砸在他半邊衣袖,唯獨手腕處被表盤格擋。麻霆君戴的表很不入流,他做回四爺,更是相差十萬八千裡。此時間隔也遠,一燈熒然,冥冥間兩顆心仿佛合攏在一起,不免覺得麻霆君在身邊。
談憑玉胡亂想着,忽然發覺單龍的臉上太不可思議,疑心自己犯了傻,裝作不經意瞄了眼反光的黑色石台,隐約看見嘴角是上浮的,便咳了咳,撇過頭去。
單龍不知道他高興什麼,也朝他笑了笑,咧一排牙齒,中間缺一顆,鑲的金。
談文翡鞋底太硬,來時一陣路踏得驚天動地。
單龍看見他,頃刻往角落縮。談文翡不想計較,砸了皮包在桌上,道:“你和談皎演的戲,怎麼鬧給我了?”
“哥哥。”談憑玉是微笑的,幹脆不裝嚴肅,道,“家裡要給我開追悼會了,就當我過頭七,回來看看都不行?”
談文翡冷笑一聲,左手打在褲兜裡,衣擺皺起一片,扭頭開了燈。
燈光下談憑玉甚是瘆人,周遭都是深色事物,襯得他面孔白得荒唐,臉頰邊上有一層薄薄的陰影,順着優越的骨像流暢地劃到下巴,其間陣陣晃着影子,便是一枚細小水滴狀寶石耳墜,英式皇家藍,若隐若現,像是落在耳畔的一滴淚。
談文翡的眼光掃他一輪,不自然開口道:“你瘦了這麼多?”
“不是正合你意?省得你下手了。”
“我做什麼了?”
“你會不知道?”
談憑玉還是太嫩,使詐都顯得格外可愛,因為他長得美,笨也讨人喜歡,好像穿大人的衣服效仿着獨當一面,卻總歸是個小孩。談文翡仿佛永遠遊刃有餘,面對他的時候,滿臉寫着殺雞焉用牛刀,把他什麼想法都堵了回來。
“哦,你說是我想殺你。”
談文翡上前一步,把他翹在桌上的腿掰了下來,嗤笑道,“坐沒坐相,你姐姐怎麼教的?”
談憑玉兩隻腳砸在地上,幹脆撐着扶手起身。他也知道不是談文翡想加害,談文翡無需如此大動幹戈,又不敢相信是談皎;心虛不少,強撐道:“不是你想害我,還有誰?”
談文翡從容道:“那麼你先告訴我,你手上戴的是誰送的。這麼俗的表,你居然喜歡?”
談憑玉道:“你先告訴我。”
“不說?”談文翡來捏他的手腕,笑道,“定情信物?”
談憑玉隐隐懷着維護的心思,麻霆君的感情太珍貴,或是他多少不肯面對,咬牙抽回了手。
談文翡不來計較,踱步至他身前。倏地輕松笑了笑,道:“你比我更熟悉她。”
相隔一步之遙,論身材,談文翡好像比麻霆君都要高,長發披散在腰際,拔得愈加修長。他無論如何比不過談文翡,隻在十八年前赢過一會。
——談文翡的名字最初的釋義自“文采斐然”,嚴家交來的。嚴家闊綽久了,必要時刻也需附庸風雅,以此再高出其餘富貴門戶一層。老爺借他名字的緣故,托付翡翠扳指給他,便成了“文翡”;十八年前談憑玉出生,談文翡姓名的意義至此失去了。
嚴太太是真名門望族,打心眼裡看不上談老爺,哪怕他确實是自己的丈夫,電影明星出身的二姨太更加不在話下,豈有與他們斤斤計較的道理;她卻不是豁達大度,背後也叫罵不跌。
二姨太死去後,談皎和談憑玉順理成章撫養在她手下。對于談憑玉,嚴太太肯視若己出,他年紀太小了,沒什麼記憶,誰都可以做他的母親;對談皎則始終冷眼相待,她認定有一些骨子裡的東西早早定了性,下九流之派,唯獨夜深人靜才會微微祝福她,卻不是希望她真的做出什麼成績,談皎往好,她折磨,往壞也是折磨她。
談家也成正規名門望族了,大約在談憑玉六歲的時候。老爺對談憑玉有些溺愛,凡是回家的日子,都把他帶在身邊,一句一句教他外文,或是商業啟蒙。必然是緣由談公館太幽暗,随時開始的課堂大多在花園進行。
十三歲的談文翡經曆着最年輕氣盛的一段日子。家丁沒有敢攔他的,他便很是冒失地闖進花園。老爺周圍分散諸多婆子與丫鬟,鼓勵他參與這場父慈子孝——談文翡說得出乎意料:
“小偷。”
那年談文翡被嚴太太帶去京都消暑假,至此以後兄弟二人見面更是寥寥無幾。談文翡是嚴家的孩子,生豐滿羽翼,兩邊都要維系。他隻是鎖在公館的談憑玉。
沉默聲裡,談文翡再上前一步,近乎貼在他身上,道:“父親年紀大了,多少力不從心。談皎和你約好,用你假死,換她把家業暗度陳倉在她身上,名義上還是歸給你。她不是初次嘗試,因此你也敢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