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大夫診斷的過程中,謝濂腦中的疑惑也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可他還是強忍住了當場問出口的沖動。
而現在院中隻剩下他們二人,謝濂的目光望向遠處,那湛藍的如同被水洗過一般清澈的天空。
今日風和日麗,萬裡無雲。
本應是一個讓人覺得心情舒暢的好天氣,可謝濂此刻卻覺得後背發寒。
想說些什麼,也難以啟齒。
到了如今,他再也無法抑制,自己腦海中的那個想法。
謝淵的腿,真是不小心打斷的嗎?
既這樣,為何不給他請大夫複診?
謝濂雖然沒見過斷腿的病人如何治療,可柳氏生産時傷了身體,恢複期間,大夫也是隔三差五請到家裡來的。
既然謝淵并沒有得到後續的治療,那是誰斷定他成了殘疾?
而且,從前好好的孩子,為何會突然變了性子?
“淵哥兒,我隻想問你一句,朝哥兒,真是你推的嗎?”
謝濂想了半天,他都不知從何問起。
看着謝淵頹喪的臉,他也對自己想要知道其中來龍去脈的細節問不出口。
最終,謝濂隻問了謝淵這一個問題,這個将他毀滅的關鍵。
謝淵聞言看向謝濂,與往日樂呵呵老好人的樣子不同,他此刻神情嚴肅,眼中的随和也消失了。
那目光像是一把利劍,将他的冷漠和僞裝瞬間刺穿。
謝淵知道自己不該再相信這些大人的,就連他的親生父親都抛棄了他不是嗎?
可謝淵聽到他問自己的話,胸口突然湧起一絲委屈。
沒有人問過謝淵是不是他做的,就連他的父親,也隻是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謝淵垂下眼睫,将眼底湧起的淚意用力壓了回去,過了許久,他才給出了回答。
“我沒有推他。”謝淵說道。
聲音嘶啞,卻異常堅定。
謝濂長長地歎了口氣,他雖然也是個庶子,可是從小除了不被母親看重,也從未如何被苛待過。
謝濂十幾歲時也曾覺得命運待自己不公,明明他也是父親的孩子,卻又總覺得自己與大哥他們不像是一家人。
謝濂試圖親近他們,可他卻因此被母親防備,那時候他不能理解,後來父親去世了,他才明白,原來他們真的從未将自己看作是一家人。
母親不是自己的親娘,平日裡偏心哥哥們,謝濂也能理解。
他也不想去争什麼,受的委屈也不過是些銀錢身外物,如今他已有了自己的家,也不像年少時還曾為得不到家人的愛傷心難過了。
謝淵不過是個孩子,謝濂怎麼也想不通,何至于此啊。
可謝濂知道自己在謝家的存在太微弱了,他不知道該用什麼立場來面對真相,或許連謝淵自己,都無法面對,所以他才會這樣痛苦。
謝濂坐在謝淵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四爺爺相信你說的話,淵哥兒,你定是受委屈了,可是你如今已到了四爺爺家裡,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家裡雖然不如那邊富裕,可養活你和婉雲兩個孩子,還是綽綽有餘的,咱們不用跟别人比,自己過得開心才是最要緊的,你說對嗎,淵哥兒?”
謝淵沒有回答,他看着自己的腿,隻覺得心中的憤怒就像一條吐着信子的毒蛇,在一點點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想起自己被父親動了家法,醒來後就發現右腳包着厚厚的紗布。
祖母說他的腿斷了,謝淵聽到這個消息,腦中嗡嗡作響,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漸漸地,謝淵發現連祖母祖父也不來看他了,他腿疼得厲害,也無處去說。
他以為自己的腿就這樣了,心中隻剩下麻木,而如今,這個希望又伴随着痛苦的真相而來。
隻是因為自己不是那個女人親生的孩子,所以才會被他們放棄嗎?
所以才沒有人聽自己的解釋,因為根本就沒有人在乎。
在那個家裡,他是多餘的人,他們抛棄了他。
所以,父親是故意打斷自己的腿。
所以,才沒有人再來看他。
也沒有大夫再來給他治療。
理所當然的,他也會慢慢變成一個殘疾。
因為這正是他們所希望的。
他真的能讓它過去嗎?
那他遭受到的這些痛苦又算什麼?
他看向謝濂問道:“您為何願意過繼我?”
謝濂的輩份雖然是他的爺爺,可他的年紀其實跟謝集英差不多。
謝集英豐神俊朗,天資聰穎。
是大房衆星捧月的驕傲,謝淵從前也曾因為有這樣一個父親感到無比自豪。
可謝濂相貌平平,身材還有些發胖。
他穿着随意,待人也随和,有時看起來更不如說是窩囊,謝淵卻不知為何,總覺得呆在他身邊很舒心。
謝濂愣了片刻笑道:“或許……是覺得你像我吧。”
都是一出生,就沒有了親生母親。
可是謝濂其實也不确定,自己是為了什麼,是同病相憐,還是銀錢?
或許兩者都有,所以,他才沒有試圖去反抗謝老夫人。
可是他不打算讓謝淵知道,謝濂已經下定了決心,他們如今是一家人,以後也會是一家人,不管他是不是殘疾,不論他曾經是誰的兒子。
于是謝濂樂呵呵地說道:“你出生那年我去正院道喜,你曾祖母還說過,你的眼睛與我小時候有些相像呢,說不定咱們的緣分從那時就開始了!”
謝淵聞言卻問道:“您見過我母親嗎?我是說......我的親生母親。”
謝濂微怔,思緒慢慢飄遠,曾經的回憶也浮現在心頭。
那時候他還沒有分家,還和妻子住在偏院裡,
那天傍晚他外出回家,聽到大房的院子在敲鑼打鼓。
說是集英的妾室生了個小子,大家都開心得很。
他想着回去找妻子一塊去道喜,卻撞上幾個婆子在亭子裡閑談。
“那姨娘也真是個沒福氣的,竟這樣就沒了。”
“誰說不是,夫人沒孩子,她又生了個胖小子,眼看日後就是享不盡的福,人卻這樣沒了。”
“我聽說啊,夫人對她也可好呢,什麼好吃好喝的都往她那兒送。”
“就說你們眼皮子淺呢,光看那點明面上的東西,這婦人生産最忌諱大吃大喝,瞧瞧,現在可是血淋淋的例子。”
“你這話的意思是,夫人......?”
“閉上你的嘴,我可什麼都沒說。”
......
那時謝濂聽着隻覺得這些婆子整日亂嚼舌根,實在該打。
可謝濂如今一想,或許謝淵的不幸,未嘗沒有迹可循。
他搖搖頭道:“沒有,不過聽說是你曾祖母從外地鄉下找回來的,待人很是和氣,想來你是像她,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十分乖巧懂事了,你父親小時候可不是如今這樣,他雖然聰明,可也是個混世魔王呢。”
謝淵心中冷哼,他才不要像他。
謝濂看着謝淵,語氣溫和:“淵哥兒,若是她還在,一定也希望你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可她已經不在了。
謝淵垂下眼睫,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個人會因為他的存在而感到愉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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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小樓裡燭火未歇。
楊桃晚飯又吃了三大碗,撐得隻能在院子裡消食,楊春娘摸着她圓滾滾的肚子,忍不住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