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這守着,我去看一眼。”
鄒劭聞聲步子一頓,他偏頭看去,隻見那位高高在上,剛還強裝鎮定的世子爺耐不住起了身,将手中的布防圖胡亂塞到了他懷裡,又拿了一壺熱湯轉身而去。
還來不及他反應,饒烨已走了幾丈遠,風雪中隻留下一個孤單而又決絕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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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白虎正低俯着頭,用它那毛茸茸的腦袋蹭着申如月,又輕輕地呵出熱氣,窩在少主邊上做一個活的取暖物。
但無論它怎麼努力,依然改變不了申如月身上熱量已經漸漸流失,變得越來越涼的事實。
申如月掙紮着想要起身,但剛剛那一下摔得實在不輕,又是從飛奔的白虎身上墜下來,在雪地裡都滾了好幾圈,這會兒痛得直不起腰,不能動彈。
“白花花……”她低喚了聲,有些悲哀的想,“你說我是何苦?”
非要一時腦熱沖出來,找那個不告而别的人。給自己弄成了這番無比狼狽的模樣。
“我會不會就交代在這兒了?”她目光渙散地喃喃道。
可是她又在心裡問自己,如果再重來一次,她還是會沖出來。
想到自己英明一世,幾次都從歹徒刺客手下搶回命來,最後竟然凍死了,實在荒唐。她甚至都看見了許久未見的父親和母親,還有大哥二姐。
他們很久都沒有在自己夢中出現過了,如今飄在天上遠遠地望着她,臉上還帶着笑,在朝她招手。
耳邊很靜,一點風聲都聽不到了。恍惚間,她似乎又聽到白虎在自己耳邊低吼嘶鳴。它的頭在她的頸邊蹭了蹭,似乎是在勸慰她,一定要堅持住。
她感覺到那團唯一的熱源也漸漸離她越來越遠了。耳邊的聲聲嘶吼突然變得大聲,即便白虎離她遠了些,也變得震耳欲聾。
且那調子與剛剛在她耳邊的低鳴有了些許差别,帶着呼喚,期盼,帶着絕境之中柳暗花明的希望。
她連轉動眼睛的力氣也沒有了,隻見一道白光閃過,她的白花花似乎是見到了什麼期盼已久的場景,她已經來不及辨認現在是夢境還是現實,它便已經飛躍出去。
須臾,她沒等太久。
“當啷”一聲,她聽到了一道無比真切的兵器落地響。
饒烨駕着馬跟随白虎找到申如月之時,見到的就是她倒在雪地身上已經蓋了半層雪的情景。
若不是白花花領他一路過來,這樣廣的一片野地,他如何才能找到她?
他從未見過少女如此無助微弱的模樣,在無邊的雪地與無盡的亂世之中,他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們是何其渺小。
在他面前,她從來都是那樣的古靈精怪,主意很多,也有不少捉弄和利用他的壞主意,鮮活而堅韌。壯大的馴獸團甘願臣服于她,粗中有細又在虎背上英姿飒爽。
往事如昨,一幕幕在他的面前飛速閃過,他們相識不過數十日,卻仿佛已經度過了大半生。這些日子的體驗比以往都要豐富,正因如此,他的心才會因為她現在的情景而猛然墜入谷底。
饒烨翻身下馬,那柄無比精緻而華貴的長槍也顧不上被抛到了一邊。
好漂亮的長槍,她有些欣慰地想。一定比他們落在錦州的那柄長槍還有那把笨重又遲鈍的大刀稱手鋒快千百倍吧。他終于回到了他應該在的地方。
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他真正征戰沙場,舞着長槍的飒爽英姿了。她的臉頰忽然感到了一滴熱淚。
竟然還會流淚嗎?她癡癡地想,以為自己身上的水已經全然蒸幹了。
而饒烨隻是緊緊地抱着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一向無堅不摧的世子從未如此傷心過,泣不成聲。
半夢半醒間,似乎跌入了一個無比溫暖的懷抱。她的嘴唇被人掰開,強硬地被捏住了下巴,灌下一些熱湯。
帶着清新的松雪香氣,有些清冷,卻又熟悉得讓她萬分安心。她倒在他的懷中,終于暖了些,恢複了一點點力氣。眼前朦胧地看到的是他的铠甲,用盡最後的力氣擡眼擡頭看向他。
他的眉眼依然如初,眼神中是隻有見到她時才會有的溫柔,消融了她已經漸冷的心上的風雪。但他顫抖的手又出賣了他慌亂的内心,遠山眉緊蹙着,他的鼻尖抵在了她的臉頰,前額緊貼着她的。
雙臂抱得比任何時候都緊,不敢松開分毫。
縱然他心中有萬般懊悔與埋怨。責備自己早該想到她就是個比自己還有軸一百倍的執拗性子,可他終究低估了她對自己的感情。沒想到她堅持到了這種地步,即便有千難萬阻也一定要追上他。
他半句責問她的話也沒有,一向沉穩的語調也變得慌亂無序,隻是不停重複着:
“阿月,睜開眼,看着我。”
随聲,他跪地将她完全抱在懷中,繼而起身将她打橫抱起。
“看着我,看着我……不冷了,堅持住。”
她身上的積雪随之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這一定是幻覺。她僥幸地想。上天眷顧,在她瀕死之際還能見到他最意氣風發的樣子。
少年将軍身披與雪地融為一體的白金長篷如練,身上的铠甲由百十位精工巧匠幾度春秋為他量身鍛造而成,長靴踏在雪地上步步铿锵。又無比珍視地低頭俯視,少女已蜷成了一團,在他懷中找到一處最安穩溫暖的地方。
他翻身上馬,忽而,她的眼皮感到一陣冰涼。
那是一個不沾任何情欲的吻。吻落在他們交織流淌的淚水之上。他的唇已經有些幹燥粗糙,聲音低啞又帶了絲疲憊。
“堅持住,阿月。我一定會活着歸來,找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