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孟嘉突然想起了什麼,低頭一瞧,臉色大變。
她如今,穿的仍然是長公主所賜那套淺翠衣裙。
再一擡頭,見華纾卻毫無異色,反而笑意盈盈地攤攤手,下巴擡了擡,示意了一下姜黃的方向,答了她的話:“自然是我想見你,又不想見你身邊那個奸細了。”
孟嘉一窘,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半是羞半是怒,低聲道:“——你早知道?!”
華纾斟酌了一下,“倒也不是很早。”
孟嘉摔下簾子,華纾兩指挑開,半掩半露,看着她笑,“這有什麼好氣?你如今的身份不已經是世人皆知……有事同你談,跟我走一趟?”
孟嘉剛到恒安那天,就聽歇宿客棧的堂倌小哥提起過,如今全恒安最華麗最奢侈的一座酒樓,名為長笙樓。
然而,當她親眼得見時,才知道是如何華麗奢侈。
從外面看是長有五分之一條街道的三層門面樓,進去之後,又另是一片繁華天地。
孟嘉睜大雙眼,見其内簾幔輕垂,上下三層,人聲熙攘。三層皆是紅木雕花窗,開合參半;二層是走馬樓,長廊環繞,有不少人扶欄往下觀瞧;一層房房門戶緊閉,中間是一方鋪設大片紅氍毹的舞台,一個群青繡裳的美人正于其上搖搖而舞,鬓上簪着大朵繡球钗茸。其後一排美人呈弧形坐成一排,一旁坐着十餘位樂師,粗粗瞧去,倒是琴箫笛管,絲竹皆備。
華纾對她笑道:“此處如何?”
孟嘉毫不吝惜贊歎:“不愧是京都第一酒樓,如此一舞,恐怕一般舞坊的頭牌娘子也難企及,竟然會出現在一座酒樓裡。”
華纾道:“這舞也不是白看的,她們都是名坊舞姬,每月十六才會聚于此,若有客人要觀之一舞,須得奉百兩黃金為之擺一席紅宴。舞姬十二人,一月這一日便僅有十二宴,今天算我們來得巧了,看樣子,頭紅宴已過,如今已至二紅了。”
百兩黃金?隻為一舞,未免太過奢侈了。
孟嘉瞧了一眼,見确實有兩把椅子是空的,遂笑道:“花自己的銀子飽大家的眼福,這等事情也有人搶着做嗎?”
當然有。
須知京城乃是天下繁華滿溢之處,而這長笙樓是恒安這繁華爛砌之地最為奢靡的宴樂所在。來這裡的人,多半不重銀子而重面子,有實力花百兩黃金行個樂子的人,根本不在乎這百兩黃金是幹嘛使的。
更何況,能登上此處一舞的絕非常人,都是京城的頭牌人物,自然誰也不服誰,若争落了第,白白在這裡坐上一天,豈不是在整個京城的貴族圈裡被下了面子?因此卯足了勁要争個高低。
老主顧百金為博美人一笑,值!
孟嘉随了華纾上樓時,又瞧了一眼那正在起舞的美人,但見她纖腰柔折如韌柳,十指尖尖比蔥白,難得的是舉手投足間毫無媚氣,似乎是将起舞作繪畫、書法一般,在這一片溫香軟歌和紙醉金迷的紅香天地之中,豔姿獨絕,形帶奇骨。
“孟嘉?”
“……啊?”孟嘉回頭,見華纾于階上停了,正低頭挑着一邊眉毛看她,似乎是若有所思模樣。她一時怔愣,下意識想退一步,被華纾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
她醒過神來,一手拂去華纾的手,同時咳了一聲,轉頭看向樓下,“對不住,我看這女子舞得很好——不知道她是哪家舞坊的?”
“小姐好眼力。”一聲含笑應答後,木階上轉過一個着石綠齊腰襦裙的美婦人,單刀髻,簪一彎銀钗,一排頗有異族風情的銀鈴長流蘇微微搖蕩在鬓邊,胭脂薄勻,三十有餘模樣。
她站定後,向兩人微微一颔首,搖着海棠團扇接着解釋。
“此女乃浣月樓中的當紅頭牌,姿色出衆不說,難得的是如今還是個清倌人,這越是得不到手的東西就越想要,才子富商瞧着她色藝雙絕,拼了命地追捧。如今她的一舞隻賣百金,已經是便宜了。”
孟嘉好奇道:“怎麼還有清不清一說,難道浣月樓不是舞坊?”
華纾輕笑一聲:“多年未見,你懂的倒多了,清不清也知道?”
孟嘉面色微紅,才想起來華纾也在一旁,确實不太适合說起此話,便咳了一下,轉開話題,“走吧,有什麼要說的快些說,天色快暗了。”
美婦人淡淡一笑,也不再說什麼,攜着身後一小童下樓去了。
他們到了三樓,宴席已經擺好。華纾打開窗扇,正能瞧見下方起舞。
華纾看她,“好生坐下,今天讓你瞧個夠。”
孟嘉隻是一時被那女子吸引,心思卻終不在此,整衣落座,便道:“什麼事?”
華纾把壺斟酒,卻被孟嘉挪走了杯子。
孟嘉面無表情:“我飲不得酒,你自便吧。”
上次醉酒後,發生了什麼她一點兒都記不得了,借酒澆愁得到的教訓,她到現在還記得死死的。
華纾倒也不勉強,自斟一杯,直道:“張浃女兒的事,你是怎麼想的?”
他消息夠靈的……
孟嘉咬了咬後槽牙,涼涼道:“你要是想談這個,那我實在無可奉告。這怎麼也算朝廷内部的案子,何況牽扯衆多,私下議論恐怕不大合适。”
華纾扯扯唇角,似多有不屑,“你以為,我會想通過你打探什麼?”
“我沒有這樣說,但你我之間确實沒有理由談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