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往前,接到對方示意坐在床沿。
殿中的燭火并不是十分明亮,此刻兩人的眉眼肌膚都模糊,隻剩下兩對熠熠的雙眸對視。
片刻,太和微笑着說出了第一句話:“孟嘉,你的分寸真是惹人愛、又惹人厭的一樣東西。”
孟嘉笑道:“我不懂殿下的意思。”
“不懂也罷了。”太和斜倚着靠枕,絹子捂着唇咳了咳,“今天你講的故事很有意思。”
孟嘉道:“是嗎?我不是個會講故事的人,難得有人會覺得我講故事有意思……”
“它有意思就有意思在,大多數人聽了它都覺得沒意思。”太和閉上了眼睛,“你替那個女人找回了真相,可她的小女兒還在叔叔手裡呢。”
孟嘉見她困倦,替她将錦被拉了一拉,“今日未說起這一節,來前我已囑咐當地縣令,注意于家二子動向,若他真有妄動,就把孩子抱回家去,找個好人家養着,再不然抱到她舅舅那裡去,要于家每月出一筆銀子養着,到她出嫁為止。”
太和一笑,“原來如此,這樣安排倒是很周到。也虧得她有兩個舅舅,從來孩子若沒個可靠長輩,必定是要受苦了。”
孟嘉頓了頓,“殿下說的是。”
太和閉着眼睛,慢慢道:“天下的可憐人太多了,能少一個就是一個。”
孟嘉聽她話裡有些凄凄意味,想是發夢時心緒激蕩,如今還未盡平,便勸道:“殿下,如今情勢,您應該聽明朱姑娘的,少憂少思,保重身子為上才是啊。”
“少思少慮,豈不是正合了我那些好叔叔的意?”太和擡起眼皮,靜靜地看着她,“要是你到了我這個位置,就知道百般情緒,最傷人的不是憂思,而是永無止境的孤寂。”
孤寂?
“你知道我最喜歡你哪一點?”太和一笑,“你讓我放心。我是君中的異數,你是臣裡的孤星。遲早有一天,你會是整個澤國舉世無雙的一輪皓月,張浃、陸琦……那些早該入土的朽木,都是你腳底下的一捧爛泥!”
孟嘉吃了一驚,垂首道:“臣無此念——”
“你有!”太和斬釘截鐵地斷了她的話,“從我第一次見你開始,我就從你的眼睛裡讀出了欲望,你在籠外的天空飛翔過,絕不可能再好好地回到绮羅叢裡做一隻任人裝扮逗弄的雀鳥。”
太和抓住她的手,目色在微弱的燭光裡顯得濃深,“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我也必須告訴你,這是一場死戰,這是世人眼中所謂不安于室的代價,在這個華美地獄裡,所有人都一樣,站對、站錯……站對了能生,站錯了要死!不想為人宰割,就要豁出命去,把想讓你死的人一個個除掉!”
太和一向是個冷靜接近于淡漠的人,她如今卻顯得有些過于激動了,孟嘉覺得哪裡不對,她反握住太和的手臂,喚道:“殿下!”
太和目光一滞,歪着身子伏在床側,“哇”地吐出一口血來,把孟嘉吓了一跳。
“殿下!”孟嘉替太和順了順氣,“怎麼會這樣?!明朱姑娘!明朱——”
孟嘉急得很,欲出殿叫人傳太醫時,被太和一把拉住。吐出這樣一口血後,她倒覺得松快很多,出聲也疲憊不少:“先别叫人,把茶端來給我漱漱口。”
孟嘉向桌子上倒茶,給太和漱了口。太和往後一靠,閉上眼睛,“孟嘉,你可有字?”
孟嘉愣了,但還是老實答道:“臣無字。”
“我贈你一字,宜卿。”
孟嘉不解:“宜卿?”
“我記得你說過,願海内清平、黎民安居。”太和笑了笑,“卿有此志,宜為賢卿。”
“謝殿下賜字。”
吐出了這口血,太和竟然一翻身,就沉沉睡去了。
這一夜雲裡霧裡,孟嘉心神不定,待太和睡着才出門去喚明朱,看太和并不想讓外人知曉的模樣,她就隻把吐血的事情告訴了明朱一個人。明朱聽完,一個人進了來,将一隻手爐裡的炭灰倒在了血迹上,自收拾了,又看了看太和的面色,才示意孟嘉到外間說話。
明朱請孟嘉做,又給她奉了一道茶,才自坐下,向裡間看了看,歎道:“殿下恐怕是着急了。前兩日闵太醫來請脈,也說殿下胸中郁結,若吐出淤血來就好了。如今這樣,想必就是他說的意思,明天我再使人去一趟太醫院叫他來看看。”
孟嘉道:“這可奇了?殿下何等貴重,這麼大的事卻不今夜去傳太醫,要等到明天?”
明朱苦笑道:“奴婢何嘗不知道殿下貴重?自宮城守衛被換了,殿下又生了病,便叫我們底下的人格外當心些,不可讓海平殿的事傳到外頭去。若今夜殿下吐血的事傳了出去,不曉得定王爺又要以此為由拿了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