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豐慶八年。
鎮南将軍府後院花園内七八個十幾歲的小少年玩的正酣,不大的花園裡站滿了人。
一身紅衣的小少年笑的氣喘籲籲揚起手揮舞兩下,他求饒道:“不成了,連着一個時辰都是我當瞎子,再玩一會累的我邁不開腿,我便搶了穆六的床今晚便不走了。”
聽到紅衣少年出聲,周圍的丫鬟仆婦們紛紛上前扯着滿頭是汗的少爺公子們到涼亭内歇息。
“先歇着,這一局給他記上,過陣子可要他還回來。”
“可不能叫他同上次一般耍賴皮。”
紅衣少年聽見夥伴們幾句聲讨也不以為意,擡手解下蒙在眼前的三指寬黑布條,紅衣和黑布碰撞在一起本就襯的人分外绮麗,卻不想布條下更是一張濃墨重彩的面孔,幾根被布條弄亂的黑發帶給這張面孔如詩如畫般的色彩。
少年闊步走到桌前,他擡眼笑的爽朗,濃密的眉毛斜飛入鬓,一雙眼睛含着笑意,眼白處極白,瞳孔在陽光下泛着蜜色的棕,從眼睛中便透出一股聰明勁。
他無疑是個極好看的少年,可惜臉頰處還有幾分圓潤,也可以說他是個好看的小少年。
紅衣少年正是康順侯的嫡長子賀雲昭。
此時聚集在此處一群小少年是剛從書院休半日假,也說不上是誰嚷嚷着要聚會吃烤鹿肉,于是一群半大小子對着自家小厮吩咐兩句便一溜煙的來了最近的穆府吃肉。
穆六朗的乳母侍候在一旁,時不時關注着這群少年的一舉一動,乳母定眼一瞧便猜到這群少爺們的中心是賀家公子。
乳母再扭頭看看自己的少爺,穆六郎圓潤的小臉蛋靠在人家賀公子手臂上,一人已經初具翩翩公子風采,另一人還是渾圓一個球。
肉足飯飽的少年們紛紛告辭,賀雲昭也在穆六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登上自家的馬車。
到了馬車中,賀雲昭一松肩膀,好不容易才拒絕了穆六的留宿請求,真是不容易。
兩人本是從小便玩在一起的好友住在對方家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可賀雲昭偏偏從不在外留宿。
外人以為是康順侯年紀便去了,侯夫人膝下僅有一子賀雲昭,賀家的獨苗金孫自然被視作眼珠子一般,是以賀雲昭從不在外留宿。
身量高挑的少年邁步進門,他擡眼看向聖上欽賜的康順侯府的牌匾,再次内心感謝這一世的父母。
他從不在外留宿,不是外人猜測的母親舍不得,而是因為,“他”是“她”。
十三年前。
賀老太太一身孝服,她冷的渾身一個哆嗦,滿是滄桑風雪的鬓角處迫出冷汗。
原本該在靈堂哭靈的婆媳兩人此刻卻一站一跪呈對立狀。
“你怎麼敢!”賀老太太氣的落下淚來,怒火燒向這個之前萬分滿意的兒媳婦。
這混賬東西怎麼敢的!如何能這樣!
賀家三代單傳的獨苗寡根,賀老爺子心心念念沒看一眼的孫子,賀家留下的唯一血脈,賀老太太将來唯一的指望!賀家全家的期盼!
賀老太太扭頭看着床上裹的嚴實的小嬰兒,這孩子竟是個女孩!
“咱們家小寶若是不扮作男裝,那咱們賀家可是絕後了!”
“咱們賀家不是那作踐女孩的人家,可是世道如此,若是沒個男丁,全家的家産都要便宜旁人。”
“宗族找過來過繼兒子,咱們如何能拒,将來兩個姑娘也僅僅能拿一份嫁妝,合着咱們賀家幾代主母的嫁妝,老太爺和我們家老爺幾十年的積攢最後都要給了陌生人!”
“更别提将來母親您和我都要受氣之事,若是一個不好,那可是性命難保啊,母親!”
賀夫人本口齒伶俐,此刻說話卻帶了幾分驚慌,她成婚八載從未受過婆母如此疾言厲色,如今見到婆母這般怒氣還真是有些怕,心裡那些能說的不能說的話全都一股腦的冒出來了。
婆媳二人面對面隐隐對峙,看着兒媳臉上的驚惶,賀老太太已然明白,叫她孫女扮作男裝不僅是為了所謂賀家的未來,更是為了她們賀家女眷們将來的日子好過。
不近不遠恰在兩年前,賀夫人娘家姚家的遠親便出了件駭人聽聞的事。
賀夫人的遠房的表姐嫁了一戶讀書人家,那家的當家人早逝,一家子僅剩下那表姐和四個女兒,後來經宗族長老點名過繼了一個侄子過來。
不過半年,宅子被賣,母女五人被過繼來的侄子拉回到鄉下養老,得到消息的親眷雖疑惑但也被那侄子回鄉念書的說法給說服,還頻頻往鄉下寄信。
直到去年才得知,那四個女兒一到鄉下便被過繼來的哥哥給賣了,年紀最小的那個死在了路上,大女兒被嫁到隔壁鎮子,三女兒甯死不從被賣到商戶做丫鬟,二女兒被人牙子拉走至今下落不明。
至于那位表姐,挨着母子的名分沒有被賣,但也是被扔在破廟裡苟活,一村子都是宗族親眷,對着姚家表姐這位外來的媳婦和自己看着長大的侄子他們會偏向誰不言而喻。
姚家表姐得知小女兒被賣死在路上的消息後,人便瘋了,一頭碰死在了破廟裡。
實在不是輕賤女兒家,是如今沒個男人在禮法上那便是人人可欺,律例是男人寫的,族規是男人定的,偏向誰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