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埋頭驗收的陸裁風那股認真勁兒,季芍禮簡直要懷疑他其實一滴酒都沒喝了。
如果一滴都沒喝呢?那方才他反握住自己豈不是清醒的?
可他身上當時分明有酒氣萦繞。
如果是酒後失态呢?那眼裡的真摯與懇切又是怎麼回事?
為了奪回系統,竟然演到這種地步麼?
“如果不叫你的名字,我該怎麼叫你?”
陸裁風忽地從花叢中探出頭來,漆黑的眸子映着地燈的暖光,熠熠生輝。
季芍禮還在自顧自神遊太虛,忽然聽到他發問,有些不明所以,“不叫名字叫什麼?”
“你不喜歡你的名字。”
眼中分明有笃定。季芍禮若有所思,“為什麼這麼說?”
“你不喜歡芍藥。通常情況下,一個人對他自己姓名的用字以及延伸開來的意象有着天然的好感。比如我們樂隊取名’風信’,很明顯和我名字中的’風’字有關聯。”
季芍禮驚訝于他的敏銳。
也許是今天知道了陸裁風太多秘辛,又或許是自己憋的太久,季芍禮蓦然發現自己竟也産生了傾訴的沖動。
但她的自尊,促使她拒絕讓這傾訴看起來像耿耿于懷的怨聲載道。
她恍然間回憶起那天在阿香姨那兒喝粥,陸裁風提到自己高中時期家中破産的從容與灑脫,便學着用他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也故作輕描淡寫道,“你喜歡植物,想必知道花中之王是什麼。”
陸裁風專心聽着,一本正經點了點頭。
季芍禮忽然想笑,看來他已經将導師喜歡的A+學生模闆掌握得八九不離十了。
但她的笑容很快隐而不見,繼而平鋪直叙起始終被自己深埋在心底的事實,“我父親出軌,生下一對私生子女,可他們的年紀,甚至比我大一歲。而他們的名字,是懷黃和佩紫。”
陸裁風幡然醒悟,意識到自己送她那盆芍藥,是多麼冒犯的事。
人道牡丹為花王,何況是姚黃魏紫這般牡丹中的名品。而芍藥,因為劉禹錫一句“庭前芍藥妖無格”,便淪為牡丹的襯托。美其名曰花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始終要對牡丹執臣子禮。
陸裁風隻覺腹内像吞了團無名火。
他喜愛植物,從來不會對花草樹木分什麼三六九等,芍藥當然也有她的美麗之處,隻可惜,從季芍禮父親的所作所為看來,以芍入名,并不是因為他對這個女兒有多少愛憐。
他喉中幹澀,“對不起。”
季芍禮嫣然一笑,“不知者無罪。”
她端起個花盆,将托盤中多出來的積水倒掉,正想檢查下一盆,忽然眼前伸過來一枝繡球。
她伸手接過。
季芍禮認得這種花。無盡夏繡球,很多養花新手的入門款,江城景區綠化帶中也很常見。陸裁風的澆水手冊中提到過,無盡夏繡球在偏堿性的土壤中,花色通常是偏粉的。為了讓這株繡球形成更富層次的藍調,要保證土壤偏酸性,除了發新芽前等幾個關鍵時間節點外,一直到花苞顯色前都可以通過澆灌硫酸亞鋁、檸檬酸等肥料來調整。
眼前這一朵有淺有深,殘存的一絲粉和藍調和出的淡雅紫色若隐若現,十分清麗。
“我們以為自己在欣賞繡球花,其實欣賞的,并不是它的花。人們以為的’花瓣’,隻是繡球花的花萼,而花萼中那毫無存在感的小點,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花’。”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陸裁風今天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比平時低沉一些,季芍禮擡起頭,隻見他正專注而認真地望着自己。
“你這什麼’名可名,非常名’的詭辯?老聃附體了?”季芍禮舉起那枝繡球,笑得開懷,“謝謝你的’花’,和你的……安慰。”
眼前的男子長舒一口氣,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季芍禮暗自失笑,忍不住揶揄:“但凡我讀書的時候多睡了幾分鐘沒弄明白這個概念,你不就白安慰了?”
“這說明我對你的學識有着充分的信任。既然你這麼冰雪聰明,一點也沒辜負我的期待,那我可就繼續掉書袋了?”
季芍禮揚揚下巴,“好啊,你還有多少魚,統統獺祭出來。”
“行。”
陸裁風滿臉寫着“我要開始長篇大論了”,展開露營椅,招呼季芍禮坐下,方才還一副好好學生模樣眼巴巴求教授賜個A+的陸裁風,此時忽然像個極富學術洞察力的儒雅青教。
季芍禮一時興起,像應付一個過家家扮老師的幼兒園小朋友,從善如流地坐下,“老師,請講。”
陸裁風嬉皮笑臉道:“記得收好老師獎勵你的小紅花~說起來呢,老師我大學時候做了份兼職,在一個教輔機構做助教,有天招生講座上,機構最有名的那位講師,一邊播放費曼的訪談,一邊滔滔不絕地進行分析點評。”
“物理學那位費曼?”
“對,他在1981年的時候接受了BBC一檔科普節目《地平線》的采訪,其中提到一種叫棕喉鸫的鳥。當小費曼的朋友問他知不知道這是什麼鳥時,他搖頭,但其實,這是因為他父親曾教育過他,’你知道這鳥的名字,就算你會用世界上所有的語言去稱呼它,你其實對這鳥還是一無所知。你所知道的,僅僅是不同地方的人怎麼稱呼這種鳥而已。’1”
陸裁風走近幾步,在季芍禮面前蹲下,目光灼灼地凝望着她,“名字并不代表一切,我會用自己的感受,嘗試描繪我所認識的你。”
露台暖光下,陸裁風的臉龐宛如一枚瑩潤的琥珀,平日鋒利的線條此時模糊了邊緣,反倒極盡溫柔。
靜谧無聲中,一陣風拂過,激起花叢中稀疏的蟲鳴。熏風是季節變換的信使,天氣要熱起來了。
季芍禮在膝蓋上交握的雙手不自覺攥緊,直到那朵無盡夏微涼的花枝貼合上滾燙的手心,溫和地撫平那抹秘而不宣的躁熱。
*
手機震動。
季芍禮猛地回神,匆匆從這難以言喻的情緒中抽離,發現是蔔方的電話。
“季知了!!!”
一接通,季芍禮就被蔔方的大嗓門吓一大跳,忍不住将手機移遠了些。沒想到的是,反而聽得更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