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蛋見了,二話不說也跳了起來去搭幫手幹活。
石蛋正幹的歡實,隻聽院外他娘一聲喊:“石蛋?石蛋?死哪去了?趕緊給我回來!”
他期期艾艾看了王景禹一眼,目光憋屈又幽怨,倒像這麼叫喊他的人是王景禹似的。
王景禹好笑:“你娘叫你。”
石蛋磨蹭着不想走,打算着等他娘叫累了回院,他再多呆一會兒就出去。
可惜,他娘挺着大肚子,硬是立在自家院門處,一遍遍的叫喊,不見到他面,就不罷休。
石蛋無奈隻好出了王景禹家門,十幾米外的劉氏見了,立馬提着音量數落起來。
是在罵石蛋,也是要旁人聽:“你想死啊!今兒個好好的天氣,不幫着你爹把明日的豆種撿出來,雞圈也不清出來把糞漚上,我一個不注意你就溜出來了?趕什麼新鮮呢?你别以為他今天給了那縣上不靠譜的親戚點教訓,出了風頭得了吃食,但那也是秋後的螞蚱,蹦哒不了幾天!”
“他家要是能過了這個秋,我王劉氏第一個服了軟。随便你再跟他怎麼厮混!”
兩處院子的院門距離十多米,但兩家的院子隻隔了一道一人多高的土牆,說話聲都聽的清清楚楚。
聽着隔牆的中氣十足的嗓音,王景禹都能想象出劉氏特意沖着自己家這個方向,亮着嗓子喊的樣子。
石蛋不服,将他娘往屋裡拉扯:“秋天?秋天咋了?真到秋天糧食不就打下來了嘛!”
劉氏恨鐵不成鋼,磨磨蹭蹭的繼續罵:“收秋收秋,收了秋首先要繳的就是賦糧!他家那點地今年的收成,繳完了夏秋兩輪賦,還能不能剩足來年的麥種都難說,還哪裡夠吃用的?今兒得了點吃食,又能管得了四口人幾天?懂不懂?”
“那咋整啊?”石蛋皺巴着臉。
“咋整?你當這是什麼新鮮事?等你再大點就知道,哪個村還沒有個破産戶或者絕戶了?甚至全村都攤逃大半,留下的全都破絕個幹淨的娘都聽說過!這就是我們農家命,一年又一年,一關又一關,活着都得加倍小心。”
“再說咱家,就不難嗎?”
劉氏蹙眉,她肚裡的娃月份大了,這麼提着氣說話頗費氣力,此時長出了口氣才繼續說下去。
“如今我們可是三等戶,今年派給三等戶的沿納雜變,大哥兒家自是拿不出來。可到時候保正們哪管那麼多,隻照着戶籍丁薄辦事,咱家可還得擔着這一大戶的出頭!還有啊……你大伯和爺爺是去支移三年都沒回來,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到如今都沒能從戶頭裡把他們消掉咯,咱家如今戶頭上可還是三個丁。”
“說不定什麼時候,你爹也被扯了去科配。要是時日短些的,倒也認了。萬一是個路途遙遠的或者耗人耗錢的衙前,咱這一家能撐幾時,可也就難說了!”
劉氏最後剜了一眼石蛋:“不是娘狠心,咱也盡力拉扯過了,比他那縣上的親娘舅總強上百倍有餘!”
“可這世道就是這樣,到了這一步,誰也顧不上誰,誰也别怨恨誰!”
石蛋似乎進了堂屋裡,劉氏在門口用隔壁能聽到的聲音說完這最後幾句,也轉身進了門。
王景禹剛剛穿來的時候,從原主的身體上,一直能感受那種消散不去的強大怨氣,對他怎麼這麼命苦、村裡的人不再幫他、二叔二嬸以及舅舅舅母都不管他,好累好苦好餓弟妹好煩……等等。
這幾日下來,這種負面情緒已經基本被他消解的差不多了。
劉氏的話難聽,卻也是眼下的實情。
而她口中說的夏秋兩賦,王景禹也在這些日子,從王母處了解了大概。
在此之前,原身一個十歲的孩子,對這些關節也都不甚明了。
每年的夏秋兩賦,固定是要納糧納絹的。臨南縣地處北方,按北方冬地的标準,大緻是中等田每畝收獲一石糧,納官稅一鬥,這是秋稅。
夏稅則一般是收錢,或者折成絹、布、麥繳納。
這些都是官家的規定,但在這巡檢官都極少巡尉的偏遠小山村,兩州交界三不管的下縣,裡面的門門道道可就多了。
負責催征的都保正、大保長,乃至鄉書手随便用點花樣,就能讓一家上等富戶直接跌落至最底層的下等戶、又或者直接絕斷了一門一戶的生路。掌一鄉之事的都保正,雖然隻是吏而不是官,但因其長期由固定人員擔任,數十年不易,才更是百姓頭上真正的實權常官。
他家和石蛋家在戶籍上仍是一戶,原主爹和爺爺三年未歸,王二水和劉氏至今都沒能把他倆在戶口薄上的丁口消掉,就是沒能打點通這些個頭目。
她說到的夏秋兩稅,的的确确是他家面臨的下一個生死關。
這在雙滿村,也幾乎是人人皆知。
王景禹借着竈裡未熄的柴薪微光,一塊塊的找準縫隙,将不規則的瓦片拼接碼齊,再用腳踩實嵌進土面。
直到戌時的叩鐵更聲響起,才拍了拍身子,淨手洗面。
“按時睡覺,這小身闆還得抽條呢。”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