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到了晚上,蕭赜從軍營歸來,在樹下哄了他好半天,終于勸得他縱身一躍,穩穩接住了他。
如今,經年光陰輪轉,浮塵似一箭。
眼前父皇的身影,也仿佛和當年英姿煥發的青年将軍重合了。
他眼一閉,直接跳了下去。
蕭赜把人接住,正要斥責兩句,忽見蕭子良抹了抹眼睛,抱着他的腰就開始掉眼淚:“阿耶,我去了一個神奇的地方,叫做萬朝食肆……”
他含着淚,斷斷續續地說着人生劇本上看到的一切。
說父皇駕崩,永明之治落幕;說太孫登基,霍亂家國;說蕭鸾篡位,屠殺滿門;也說自己的英年早逝,朋友們的慘死,江山社稷的分崩離析。
很多很多。
一開始,隻是小聲抽噎。
被父皇哄了兩句,心中的滿腔委屈就再也壓抑不住,大聲嚎淘道:“蕭昭業他怎麼能這樣對我,我何嘗對不起他!還有玄度……蕭鸾…..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早該殺了他的!”
蕭赜伸出手,一下一下撫摸着他的背脊,眸中漾滿了疼惜之色,很快又化為了一片冰寒。
這是他的英英啊,他帶在身邊,一點一滴親自養大的孩子。
生來就是天之驕子,本該一生身居青雲,驕傲自由,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受盡了苦難。
必須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别怕”,他低聲說,“這些事都交給朕,朕還活着,沒人能欺負你。”
蕭子良點了點頭,對他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好呀。”
他想到什麼,趕緊從衣袖中摸出延壽丹:“阿耶快吃,這是我得到的禮物,可以延長三十年壽命呢!”
蕭赜接過丹藥丸子,第一反應卻是:“英英可曾吃過了?你我各分一半,各得十五年。”
聽到這話,蕭子良感動極了,又有點想哭,飛快地擡起衣袖在眼前擦了擦:“沒關系的呀,我不需要。”
他小聲說:“我早死,是因為阿耶你走了,心裡難過,蕭昭業又不斷逼迫我,所以才郁郁而終。隻要你一直活着,我也能活得好好的。”
蕭赜面露不贊同之色,捏捏他的臉:“總是吃了更保險,怎麼能拿自己的性命去賭呢。”
蕭子良使勁搖頭,态度很堅決:“不好不好,阿耶你一個人吃。”
蕭赜一頓,決定打感情牌,撫着他的背,緩緩說:“英英聽話,朕這麼多年宵衣旰食,處理政務到中夜不曾合眼,不都是為了富國強兵,能更好地保護你和白澤麼?如今白澤已去,你若再不珍重自身,一朝長離,讓朕如何是好?”
“阿耶……”
他語氣很溫和,蕭子良卻頭越垂越低,小聲說:“我錯了。”
蕭赜把心愛的小兒子抱在懷中,拿着帕子,擦去他臉上的淚痕,溫聲道:“英英,你是阿耶的寶貝,是這世上最重要之人,一定好好保護自己。山河列土,神佛名箴,都沒有你重要,知道了麼?”
蕭子良感動地點點頭:“知道了!”
他超驕傲的:他本來就是父皇的寶貝呢!
“你呀”,蕭赜也笑了,拔出佩刀,将延壽丹從中剖分,一人服了一半。
蕭子良定睛看去,見他鬓角白發複又轉黑,面目亦恢複了青年時,不由高高興興地說:“我知道,父皇年輕時征戰沙場,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蕭赜被他逗笑了,目光上移,凝視着宮殿頂處,忽然冷冷道:“誰在那裡?放箭!”
“阿耶等等!”
蕭子良大驚,陡然想起小钰是跟自己一起過來的,“那是我好友!”
朱祁钰忍不住歎氣,感情雲英還記得他啊。
他在房梁上坐了許久,人生中從未經曆過如此尴尬的瞬間。
蕭子良忙着和父皇撒嬌,傾訴衷腸,整一個旁若無人,他下去也不是,不下去也不是。
而且,這裡太高,根本下不去。
他正面露為難之色,蕭赜手一揮,立即作了安排:“孩子你莫怕。”
宮人迅速架好了梯子,綁上繩索。
朱祁钰就算不敢下來,也不能留在上面過年,隻好将心一橫,系起衣裾,順着往下爬了幾步。
梯子在半空中晃晃蕩蕩,仿佛搖搖欲墜,就在爬到一大半的時候,忽然腳一滑……
“小心”,蕭赜立在下方,早有準備,第一時間就穩穩地扶住了他。
蕭子良神采飛揚地說:“阿耶,這是我新交的好朋友小钰,他可厲害了,是後世的皇帝,主持過一場力挽狂瀾的護國戰争呢!對了,他還有一個出生在杭州的心腹之臣——”
“咳咳”,朱祁钰不得不咳嗽一聲,打斷蕭子良接下來的話。
蕭赜微笑:“小钰是嗎,歡迎你來到齊宮。”
朱祁钰回過神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多謝……”
他斟酌了一下,選了一個自認為比較合适的稱呼,“多謝世伯。”
“好,好”,蕭赜一怔,眸中有驚訝之情一閃而過,神色變得無比溫和,“你們兩個孩子先聊,朕去叫人準備宴席。”
宮裡都在為太子守靈,什麼熱菜也沒有,貴客上門,自然不能失禮。
朱祁钰忙讓他不要客氣:“不必了世伯,我們已經在食肆吃過了。”
蕭赜還是讓人送來了茶水與糕點,随後,三人坐在偏殿中閑聊。
他笑道:“英英這孩子從小被朕慣壞了,性情驕縱,任性妄為,還望你多擔待。”
“阿耶!”
怎麼能當面揭人短處,蕭子良當場炸毛,轉頭就在武帝身上錘了一下:“你太過分了!”
朱祁钰看了一眼他張牙舞爪的模樣,不由微感好笑,旋即正色道:“世上多虛僞之徒,令人厭憎,我倒覺得雲英這樣真的很好,心性如純金璞玉,直來直去,相處起來很愉快。”
蕭赜頓覺,兒子新交的這個朋友真是有眼光。
他萬分贊同地說:“是啊,英英一向是最好的,隻有那些目光短淺的愚昧之人,才會覺得他有哪裡不好呢。”
朱祁钰:所以,世伯你先前隻是故作謙虛一下對嗎。
蕭子良陡然想起一事,好奇地問:“小钰,你之前說過,你們大明太祖也中年喪子,也是和我父皇相似的作風嗎?”
朱祁钰:?
他回憶了一下,蕭家父子私下是如何相處的。
武帝簡直把哄孩子發揮到了極緻,一口一個寶貝,還要剖丸子分壽命。
此前為了不讓孩子出去就藩,更是強留在宮中一年又一年,最後,幹脆挑了個離家車程不到半個時辰的雞籠山西邸,給蕭子良開府。
和“不見奴表,耶耶忌欲恒死”的唐太宗,可以并稱為最會哄孩子的二位親爹。
至于太祖……
不,朱祁钰戴上了痛苦面具,太祖他真的不這樣!!!!
……
大唐武德位面。
平陽公主帶着宇文憲回歸長安,這裡也曾是北周都城,如今故地重遊,滿懷感慨。
“舅姥爺,新宮阙還沒來得及營建,那裡有一排是北周故苑,我們可以去看看。”
二人沿着馳道騎馬,觀賞風景。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誰知,一路儀仗隊忽然耀武揚威地行使出來,浩浩蕩蕩,鋪滿了整條街。
“齊王出行,閑雜人等避讓!”
平陽公主和宇文憲自然不加理會。
不料,李元吉透過轎簾,看見他姐和一個陌生男子在一起,形容親近,頓時像是抓到把柄一樣,激動地跳了起來。
他對平陽公主記恨已久了,平陽越是縱橫沙場、光芒萬丈,越襯托出他棄城而走、敗績連連的無能。
建國之後,這種嫉妒又進一步加深,轉為了尖刻與不屑——
你再厲害,也不過是區區一介女流,隻能當公主。
我雖然對國家毫無功業,卻能當上親王,邑數千戶,讓你望塵莫及。
甚至你見了我,都還得行禮!
李元吉呵斥下屬趕緊停車,要去揪平陽公主的錯處。
然而,他剛掀開簾子,從轎子裡探出腦袋,就感覺一隻手伸過來,将他從後方提起,而後,拎着他直接轉了個面。
宇文憲一眼望去,頓時被這張臉狠狠醜到了:“你就是當朝齊王?”
真是個以一己之力拉低「齊王」封号含金量的奇人,同為齊王的宇文憲表示很淦。
“唔,唔,你......放......肆!”
李元吉雙腳離地,拼命掙紮着,眼中流露出怨毒之色。
可那人明明動作輕描淡寫,他卻怎麼也掙不開,反而越來越窒息。
宇文憲提着他,納悶道:“平陽,你娘也算我看着長大的,幼而岐嶷,聰穎敏慧,如何生出來這麼一個蠢東西?”
平陽公主沉默了一會,提出了一個優秀的猜測:“可能是抱錯了吧。他一出生,我娘就嫌太醜把他送走了,沒準那時就已經看出了端倪。”
李元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