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宮闱的平靜忽然被一道尖細的通報聲打破:“陛下——金院判到了!”
扶灼擡了擡眼,隻見一花甲老人急匆匆地拎着藥箱三步作兩步地小跑過來,在離他幾步的距離前站定後,規規矩矩地跪着行了個禮,“微臣拜見陛下。”
方才接收了大緻背景的扶灼對眼下的跪拜大禮接受良好,除了微微上擡的眼皮之外,沒露出别的驚異之色。他垂眸喝了口茶,語調平靜:
“起來。”
待金院判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站起時,扶灼也放下了茶盞。眼前當着視線的物件一消失,扶灼才發現那金院判的身後還跪了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隻是從始至終都将頭埋得低低的,皮膚又黑,所以才叫人忽略了去。
扶灼美目微垂,對這人的身份并沒多大興趣,不過看他身上衣裝堪堪隻夠蔽體,一時也難免有些奇怪,便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小全子的眼珠子滴溜溜轉個沒停,見扶灼的目光在那奴才身上停留了片刻,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當即轉身狠踢了那人一腳,低聲呵斥了一句:“還不起來,讓陛下看清楚些!”
那一腳力道不算小,甚至能聽到不輕的悶響,然而被踢之人卻像感覺不到似的一聲也沒吭,兀自低垂着頭穩穩站起來了。
反倒是小全子底盤不穩,往旁連退了幾步,險些栽倒在地。
“下/賤東西!連謝恩都不會說嗎?”小全子腳上沒讨到便宜,嘴上更不肯饒人,惡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後又谄媚地對着扶灼彎下了腰,“陛下您瞧,這藥奴蠢鈍如豬,哪配再繼續為您試那寶貴的長生仙丹呢?”
按理說,昏君宮中的藥奴并不少,金院判突然帶人過來也不會是什麼奇怪的事。
隻是......
扶灼看着藥奴挺直的背脊,心中忽然有了猜測。
他輕輕叩了叩桌面。
很快,系統的聲音就在腦海裡響了起來:【這人是後期讨伐你的反賊之一,藥奴蕭樟。】
果不其然,金院判回頭看了那藥奴一眼後又轉過身來,恭恭敬敬道:“回陛下,長生仙丹的研制已有眉目,所以今夜臣将蕭樟一并帶來,也便于陛下檢驗成果。隻是這藥奴前些日子試藥時沒有控制好劑量,嗓音變得沙啞了。臣恐驚擾聖駕才暫時将他灌啞,還望陛下恕他無法開口之罪。”
扶灼皺了皺眉,“啞了?”
他放下撐着頭的手,借着忽明忽暗的燈火草草打量了蕭樟一眼,卻沒從中讀得半分本該外露的恨意。
從人到眼神,都像是一口丢入石頭卻聽不見半點兒響的枯井。
不料下一刻,低眉順目的蕭樟似有所感,緩慢擡起了頭。
驟然對上目光,扶灼窺見了他眸中潛藏的危險,他心下一驚,按住隐隐作疼的胸口,連聲嗆咳起來。
小全子哎呀一聲,一面沖上來熟練地拍着他的背脊,一面扭頭對那名為蕭樟的藥奴大聲呵斥道:“不要命了!竟敢沖撞聖上!”
一直呆愣在原地的金院判如夢初醒,連忙在藥箱裡四處翻找,最後雙手奉上了一塊泛着苦味的褐色薄片,“請陛下服用。”
扶灼被這苦味熏得蹙起了眉頭,言語間的抗拒之意濃得藏掖不住,“這是何物?”
“回陛下,此乃您素日裡服用的止咳片。”金院判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頭去,“是微臣用苦參片、薄荷散、雪蓮葉混龍華露而成,熬制七七四十九天,最能生津止咳……請陛下先服用,臣等立刻為您處理傷口。”
聽他一提,扶灼才想起自己腳上還有道口子,隻是先前被那藥奴身上的味道熏得暈頭轉向,連痛感都在不經意間被他忽視了。
扶灼恹恹地把腿往前伸了伸,隻見原先随意纏繞在傷處的帕子早已松散開來,空留一道半凝固的血色曲線蜿蜒在白皙的膚間,像是一條細而長的猩紅蛇信。
扶灼想,自己還挺漂亮。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細看,發涼的足部立刻傳來一陣燙人的熱。
“嘶......”冷熱交替的感覺讓扶灼身子一顫,略帶不滿的目光當即下移,正好與蕭柴沉沉的眼眸撞了個正着。
後者卻很快低下頭,一聲不吭地用白布一點點拭去扶灼的足間的血痕的同時,身上某種沒來得及藏好的外露情緒似乎也随着他的動作而被緩慢擦去了。
然而一旁的小全子則是越看越覺着奇怪。
藥奴這小心翼翼的模樣,就像正在擦拭一塊無瑕的白璧。
但白璧不會變粉。
莫名浮現的想法讓小全子一陣燥熱,慌忙就移開了目光,隻是扶灼足間那一小塊被擦出的粉卻始終浮現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
......真是着了魇了。
直至聽得扶灼不悅開口,小全子才回過神來。
“是你來處理?”
對這人沒一點好感的扶灼微微蹙眉,腳踝微動,就要離開那粗糙的掌心。
金院判連忙答道:“陛下放心,臣自然不可能讓這卑賤奴才污了陛下的眼,隻是讓他托起您的後足,臣才好為陛下處理傷口。”
他話音剛落,扶灼便感到握住自己腳踝的那隻手稍稍加重了力氣,以一個既不會讓他感到不适,卻又無法躲開的力度将他輕松桎梏住了。
扶灼有些意外。
這每天左一個在身邊罵他愚蠢,右一個在他身邊罵他低賤,但蕭樟的動作平緩力道适中,似乎半分沒被先前二人對他流露出的鄙夷收到影響。
倒是難得。
雙眸微微眯起,扶灼擡手止住了準備上前替自己包紮的金院判。
在對方詫異的目光下,他手腕一擡,蔥白的指尖對準了跪在自己腿邊的蕭樟,“他既在太醫院呆了這麼久,想必也會些醫術。你退下吧。”
這話一出,莫說金院判愣在原地,就連向來眼明嘴快的小全子也難得卡了殼,隻呆愣愣地借着空隙悄悄地擡起眼來偷瞥着眼前的皇帝。
暴君朝令夕改是常事,他們這些做奴才的也早已習慣。但不知為何,陛下雖然文文弱弱地倚靠在一旁,卻比往日裡動辄大發雷霆的模樣更令人膽寒。
略顯淩亂的發絲擋住了那些似有若無的打量,扶灼擡手理了理,靠上了抵在後腰處的金絲軟枕。
他舒服地眯起了眼,“小全子,好生将人送出去。”
經過方才那一遭,金院判如今的神色葉沒多大變化,扭頭看了蕭樟一眼後就朝扶灼深深地一揖,跟着小全子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