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層層疊疊的無力感都在向她言明,陸昭昭說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殺死大哥的,就是她自己。這仿佛是來自她靈魂深處的诘問,她與生俱來的詛咒。
她這幾天總是翻來覆去地想,是不是隻要她愛上誰,就會給誰帶來不幸?
柳蔭在她身後凝成一片翡翠色的靜默。
算了,不想了。
釣竿突然開始劇烈顫動,與此同時,身後傳來腳步聲,龍吟以為是老爺子午睡回來了,欣喜道:“看看這條是不是您說的一箭霜,說不定您要答應我一個要求咯。”
她卻沒有聽到預想裡中氣十足的笑聲。
龍吟攥着發燙的釣線回頭,嘴角尚未成型的笑意突然凍結。
徐出羽立在斑駁的光影交界處,襯衫卷到手肘處,露出的腕骨纏着醫用繃帶。龍吟不自覺後撤半步,鞋跟碾碎青苔,在岸石上拖出濕滑的痕。
“當心。”
徐出羽搶步上前扣住她小臂,龍吟卻如觸電般欲抽手,“别碰我!”
可她卻被更穩的力道禁锢:“龍吟小姐也不想摔進水裡吧。”
水面倒影将他們的影子絞成一起。徐出羽的體溫烙在龍吟皮膚上,她急急站穩。
“松手。”她盯着他領口第二顆紐扣,不想與他對上視線。
徐出羽卻突然俯身,将她虛攏在臂彎:“魚線要斷了。”他左手仍鉗制着她,右手已握住她攥竿的指節。帶繭的手掌包住她的,一根根掰開,把自己的手指嵌進去。
他們已經分手,這樣的舉動顯然不合時宜。但龍吟始終默着,沒有再抵抗。
他收完線,修長手指将魚鈎取下,對龍吟說道:“老爺子說的‘一箭霜’,其實是當年他向陸奶奶求婚時放生的定情信物。”
對岸老柳的枝條忽然織成碧玉簾幕,飄飛的合歡花正巧墜入她襟口。徐出羽的指尖懸在她鎖骨上方,绯色絨花襯着雪膚,活像朱砂筆點破生宣。他最終隻是拂去那抹輕紅:“有些魚,遊得再遠也會回到原點。”
有些本能的眷戀,輪回千遍也改不掉。
“VEYUS老師說誰是魚?”龍吟白他一眼。
“當然我是魚。”他說完後竟還兀自一笑,“龍吟小姐是連誘餌都不用放的垂釣者。”
龍吟甩開他還扣着自己的手,“我們隻是第二次見面,請您注意基本的分寸,VEYUS老師。”
瘋了,真是瘋了。
“陸爺爺呢?”她隻想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我讓陸奶奶把他叫走了。”
徐出羽聳肩,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袖口。看來他這幾日是戴慣那副金絲眼鏡了,欲燃又熄的眸色恰好被鏡片反光遮住,龍吟看不分明。
“那你來幹什麼?”她已經不意外他的神出鬼沒,好像他随時随地都能出現。“VEYUS老師,莫非别名GPS?”
見她抱肘後仰渾身戒備的姿态,徐出羽歎了口氣,答道:“我來接編劇大人赴宴,今晚劇組聚餐。”
他知道龍吟今天來陸宅,根本放心不下,早就想來找她。是陸盞甯讓他等到現在,說時機未到。至于劇組聚餐,也是剛才臨時定的。
陸盞甯一向很了解把握時間的節奏,她說那是女人的直覺。
龍吟搖搖頭,已經懶得深究今天的種種離譜展開。她轉身往路的方向走,徐出羽在原地默了默,長腿跟上她。
等上了車,“當初害死哥哥的……”她忽然開口,聲音像從冰層下擠出來,“是我自己,對不對?”
“龍吟小姐……”他握着方向盤,緊張地看過來。
“說實話。”
“是。”喉間擠出的單音節。
陸昭昭說的,都是真的。為了不讓她的靈魂被恨意裹挾着即刻灰飛煙滅,徐出羽替她認了,哪怕,她其後可能會因此恨極了他。
“呵,你現在倒是坦誠。”也不知道早些時候去哪了,好像一直将她瞞住的人不是他似的。
“宇宙中,還有前世的事情,你有什麼想知道的,都可以直接問我。”徐出羽的視線在儀表盤與後視鏡間遊移,喉結滾了又滾,聲線沉得像被碾碎的松針。“是我以前錯了。我……不想為自己開脫,但也希望你能重新認識現在的我。”
認識現在的他?
龍吟垂下眼眸。
車内擴香石上緩緩蒸騰的,仍是她當初選的香。抽紙盒也還卡在她最順手的凹槽,就連儲物格裡那包海鹽檸檬糖——糖紙褶皺的弧度都與分手之前别無二緻。
她終究還是問了他腕上的繃帶:“你受傷了?”
“我聽說陸爺爺今天要見你,早上就來陸宅了。不過你還不在……”徐出羽的聲線浸在斜陽的光斑裡,興許還帶着兩分自嘲,“整個上午都在幫老爺子處理生鏽的釣竿,被倒刺劃了一下。”
龍吟眼睫輕顫,兩人陷入沉默。
暮色初染時,徐出羽将車泊在竹影婆娑的庭院前。龍吟跟在他身後踩着青石闆往包廂走,還沒走到包廂,就已經聽到裡面穿出來的陣陣笑聲。
“天樞位,必須供三牲!”
這莫名耳熟的煙嗓……
徐出羽替她拉開門,龍吟入内,陸盞甯晃着香槟起身:“編劇老師來了。”
她向進來的二人介紹:“這位是葉遙大師,咱們導演特别相信這些,特意請來的組寵。”她故意咬重最後兩個字,斜睨着導演漲紅的臉。
導演咳嗽一聲,敲敲黃曆:“葉大師可是圈内出了名的組吉祥物!”他翻出手機裡葉遙在《九霄》開機儀式上灑金粉的照片,“你們不知道,上月《赤焰琉璃》劇組鬧邪乎事,全靠大師請來二郎真君坐鎮,收視率才破了3!”
龍吟在徐出羽拉開的座椅上落座,發現骨瓷碟下壓着張颠倒的符紙。她擡眸和葉遙對上視線,對方朝她投來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明明才是和她的第二次見面。但龍吟卻覺得,仿佛和她已經認識很久了。
還有就是,這個世界……真的好小。
“龍吟小姐,最近夜驚多夢吧?”葉遙雙手支着下巴笑眯眯,“飯後可以留下來讓我為你答疑解惑哦~”
“葉大師。”井宴突然将芥末碟推過去,“嘗嘗這個,提神醒腦,專治胡言亂語。”
陸盞甯輕叩紅酒杯壁,“人齊了,咱們說正事——”她指尖掠過葉遙鋪在桌角的六爻銅錢,“葉大師這次全程跟組,明天一早,先給徐老師畫個護心符。”
“護心符?”問話的是導演。
“嗯,我看井宴也該要一個。”葉遙眸光倏地沉黯,斜睨自己的好徒兒,“一個徐老師,一個你——”她突然将銅錢立在井宴的醬油碟邊沿,“離卦六二,爻辭說‘黃離元吉’,但你們倆……”銅錢突然倒向徐出羽的牛排刀,“分明是未濟卦的陰陽失位。”
龍吟的勺子輕輕磕上碗沿。
葉遙的話若有所指,含義頗深。
人,齊了。
一個找回記憶的始作俑者。
一個正視過去後選擇坦誠。
一個勇敢表達隐藏幾世的心聲。
再加上她這位神婆。
“四煞歸位?”葉遙以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喃喃着,抿掉杯沿的口紅印,笑了。
接下來的日子,會相當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