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宴匆匆回了房車。
片場殘留的喧嚣被隔絕在外,水流沖刷着指尖凝固的暗紅和仍在緩緩滲出的新鮮血液,他的手指微微發抖。
猛地掬起冷水拍在臉上,井宴看着鏡中的自己:隻是心理暗示罷了!隻是剛才有點激動而已……或者,單純就是巧合,都怪這炎熱天氣!
他拼命尋找着合理的解釋。
然而,就仿佛在嘲弄他的自欺欺人那般,流淌的鮮紅仍急急緩緩不肯止住。更糟糕的是,一股莫名的心悸就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心髒,讓他呼吸都有些發窒。井宴撐着洗手台的邊緣,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着恐懼、猶疑與巨大不安的複雜情緒洶湧而上。
助理在外面敲門:“宴哥?王導那邊問……要不要叫醫生?”
井宴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沒事,我一會兒就好,去叫補妝的老師。”
他不能讓任何人瞧出端倪,尤其是徐出羽,尤其是……龍吟。
原定的休息時間延長到了四十分鐘。當井宴重新出現在片場時,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眼神已恢複了顧珩的那份冷峻,隻是深處還藏着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和緊繃。
王導松了口氣,拍手道:“大家準備!下一場,玉雯表白被拒!”
這場戲,是玉雯在短暫相處後,鼓起勇氣向救命恩人顧珩表達傾慕,意圖以身相許,卻被顧珩毫不留情地拒絕。
燈光重新聚焦。玉雯臉上帶着少女懷春的羞怯和期待,眼神亮晶晶地仰望顧珩:“公子,救命之恩,無以為報。玉雯,玉雯願……”
“夠了。”顧珩卻毫無預兆打斷了她。他甚至沒有正眼看她,側臉的線條繃得死緊,透着一股拒人千裡的冷漠與不耐,“舉手之勞,無需挂齒。姑娘請自重,莫要再說這些無謂之言。”
龍吟完美地演繹出玉雯瞬間的錯愕、受傷及難以置信,那雙清冷的眸裡此刻盈滿破碎的光,還帶着一種被狠狠踐踏的脆弱與茫然。她嘴唇微張,似乎還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蒼白着臉,失魂落魄地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
監視器後的王導看得直點頭:“很好,兩位保持。”
隻有井宴自己知道,他呈現出來的那層冷漠底下,究竟是怎樣的驚濤駭浪。
所有人都看見了,他說的那“六年”。
可隻有他自己知曉,那是怎樣的六年。
自武當山的霧霭裡步步登臨,隻插一根簪的她。
發燒時被他抱在懷裡,無意識緊緊抓住他的她。
他表白之後,給他溫暖堅定擁抱的她。
還有初初一見就俘獲他全部心神的那句話——他求了很久,終于求得用情和欲,和他的佛在紅塵裡相認。
是啊,他求了很久。
真的太久了,以至于葉遙總是勸他該看清事實,不要再一廂情願地固執。
而此時此刻的當下,龍吟卻用那樣充滿傾慕、歡喜、甚至帶着卑微祈求的眼神望過來——盡管,那眼神屬于玉雯。
井宴的眼黯了一瞬,心髒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的确是很諷刺呢。
現實之中他求而不得,而此刻,在虛假的光影裡,他卻能名正言順地接受她如斯熱烈、專注、仿佛整個世界隻有他一人的目光。
那明明是給顧珩的眼神,可他井宴卻貪婪地汲取着裡面每一寸溫度。
當顧珩的拒絕台詞被冰冷吐出,卻每個字都像在淩遲他自己。他回視着玉雯眼中碎裂的光,看清她的失魂落魄,心底湧起的不是角色該有的厭煩,反而是近乎窒息的痛楚——因為他正在親手摧毀他唯一能短暫擁有的、來自她的“愛意”幻影。這感覺,比剛才的心悸還要讓他難受百倍。
“卡!不錯!但龍老師,玉雯被拒絕後瞬間的空白,要再延長半秒!那種天塌了的感覺,你懂我意思吧?準備再來一條!”王導的聲音透過喇叭傳來。
聞言,井宴幾乎是立刻垂下眼。他不敢再看龍吟,生怕自己眼底翻湧的、不屬于顧珩的痛苦和眷戀會被窺破。
不是王導對于完美太過苛求,是他井宴需要這戲,是他需要這角色。他需要這片刻虛假的擁有,哪怕這感覺如同飲鸩止渴。
這一條被反複重拍。
燈光再一次聚焦。龍吟迅速調整好狀态,那雙清冷的眸子瞬間又盈滿了屬于玉雯的、毫無保留的傾慕和滿心澎湃的期待。她仰望着井宴,臉頰微紅,聲音帶着少女的顫音和孤注一擲的勇氣:“公子……玉雯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奢望,但救命之恩,情深難抑,玉雯……玉雯此生……”
“夠了。”冰冷的、毫無起伏的聲線再次斬斷所有情愫。
“龍老師完美!就是這個破碎感!但是井宴,顧珩轉身離開的決絕,背影要再硬一點!再來一條!”王導拍闆。
燈光暗下,又亮起。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台詞,同樣的眼神。
井宴站在聚光燈下,承受着那束屬于玉雯的、熾熱得能灼傷靈魂的目光。每一次,當龍吟用這種眼神望向他——那眼神裡盛滿了現實中他從未得到的專注與愛意。
作為顧珩,他一次次拒絕她。
可剝離角色的軀殼,他的意識深處卻無法遏止地循環着冰冷的回響——
“她讓你不斷失望,明明付出一切給她,但直到死都是熱臉貼冷屁股!”
“從頭到尾,她眼睛裡根本沒有你。”
“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你等了很久很久,她一直沒來。”
“你對她而言,隻是顆過河卒子。”
“前世你們已經相遇四次,但每一次,她都是狠狠推開你,毀約獨自溜走。”
井宴靈魂深處狠狠撕裂,“夠了!”
他那姿态透出極緻的冷漠與厭棄,連王導都驚了一下,興奮地挑起眉,低語道:“越來越有狀态了嘛。”
燈光又一次亮起。龍吟傾慕的眼神,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和飛蛾撲火般的決絕,再次投來。
井宴胸口絞痛成一團。心髒在胸腔裡沉重地撞擊,帶着一種不祥的鈍痛。他貪婪地、近乎絕望地凝視着那雙眼睛,試圖将這虛幻的“愛意”刻進靈魂深處。
然後,他微微蹙眉,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個天大的笑話:“夠了。小姐的情深,于我隻是負累。”
監視器後,王導激動地握拳:“井宴找到感覺了!就是這種居高臨下的厭煩感!龍老師,完美!這條過了!……等等,保一條!就按這個感覺,再來一遍!”
“再來一遍”如同重錘砸在井宴耳膜上。身體的疲憊和心髒那沉甸甸的悸動感越來越明顯。
而徐出羽,一直像尊冰冷的雕像,伫立在監視器旁的陰影裡。
井宴深深吸了口氣,迎上玉雯那目光。
然後再一次,用最冰冷無情的話語,親手将其熄滅。
可是。
我啊,哪怕至死不過一場徒勞的癡妄,我的魂靈深處,對你的切慕也永不止息。
玉雯的戲份終于拍完最後一條。龍吟如釋重負,朝王導微微颔首:“王導,後面幾場戲的銜接細節,我和其他編劇組碰一下。”說完,便拿着劇本走了。
在她身影消失的同時,徐出羽也面無表情地合上手中速寫本,對身旁的副導交代了幾句關于道具細節的話,便也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片場。
片場短暫地安靜下來,随即又進入新的忙碌節奏。接下來是顧珩的單人鏡頭。
龍吟的離開,仿佛也帶走了井宴身上某種無形的枷鎖和小心翼翼的克制。
那雙總是對着龍吟時顯得溫和、甚至帶着點濕潤和無措的眸子,此刻已徹底變了模樣。深邃,銳利,帶着一種洞穿人心的冷冽和專注。眉宇間刻意收斂的銳氣再無保留地釋放出來,混合着顧珩這個角色特有的、背負着沉重秘密的孤絕。他隻是站在那裡,整個人就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散發着生人勿近的凜冽和掌控全場的強大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