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反正也沒指望什麼。
洛長松拿起地上的空碗就要走,卻被老頭抓住了袖子,“诶诶诶,我說的是真的!”
洛長松低頭盯着他,老頭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的挪開眼,小聲嘀咕,“我算卦雖然一般,但八卦風水還是不錯的,要不然給你看看别的?”
說完後,見洛長松還是一直盯着他沒反應,老頭歎口氣,讪讪放開手,“今天多謝小兄弟了,以後若是有機會,老夫一定回報。”
“不用以後,不如現在回報我吧。”洛長松再次蹲下身,在老頭有些疑惑的眼神裡突出一個讓對方面色變化的名字,“前禦史中丞,潘時樊?”
老頭猛的擡眼看他,面上嬉皮笑臉的态度褪下,隻剩一張緊繃的平靜面容,“閣下認錯了。”
果然。
洛長松心中感慨,他是家中獨子,小時家中常常有各種官員進進出出,父親也不拘着他,想着他終究要繼承衣缽為國效力,早早讓他和各位大人接觸。
他從小記性就不錯,記得不少人,這位……是他小時候為數不多的喜歡的人之一。
潘家是豫州清貴世家之一,先皇在世時重用世家,世家根基太深,又太過龐大,就像是顆長在地裡的參天大樹,霸占了太多的土地,無地可種的百姓們迷茫着,不知不覺就成為了世族的奴隸。
這時候,潘時樊,這個出身世家的人竟上奏變法,要皇帝遏制世族之力,歸地于民。
先皇心動了,世族威脅的何止百姓,還有他的統治啊,他采納了潘時樊上表的變法,利用這把主動遞上來的利刃修理了世族的不少枝葉。
但終究,先皇老了,有心無力,匆匆鞏固了自己的統治就收了手,變法最核心的事被輕飄飄的撂下,世家和皇族還是一派和諧。
可,要如何平息世族被激起的怒火呢?
很顯然,自然是這把沾了血的刀啊。
他的妻子被豫州李氏接了回去,而他,被潘家放棄了。
正康十三年,洛長松七歲,潘時樊被抄家流放為苦役,輾轉于各家部下的軍營中受盡磋磨。
他們不要他死,要他生不如死。
正康十五年,洛長松九歲,這時候的他已經明事理了,他還是沒忘掉那位穿着青色衣袍給他帶糖人的俊逸青年,現如今他已經明事理,知道了很多事,想到潘時樊,他隐隐感到傷心。
看到他的煩悶,父親沒說什麼,輕輕拍拍他的頭,給他講潘時樊當時上表的變法,變法太長,也太晦澀,他沒全聽懂,困倦之餘,隻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厲害。
正康十六年末,他被父親抱上馬往城外疾馳而去,在郊外的一個破爛小廟裡,他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記憶中俊逸儒雅的青年變了,變得滄桑、瘦弱、枯黃,像是被火烤過的青竹,變得碳黑枯槁,唯有背脊,依舊挺直。
洛長松有些茫然,他在父親的指引下上前一步,牽住那雙變形的手,半晌,一個字都沒吐出來。
潘時樊有些無奈,他現在身份複雜,不能多留,現在,該走了。
他拍拍洛長松的頭,一如往常,隻是他這次沒有糖人了,隻能送洛長松一句話,“長松啊,你要記住,能托舉你的從來不是皇權,是百姓,以後啊,不止要往上走,也要記得看看腳下。”
這話很簡單,洛長松覺得他聽懂了,用力點點頭,但兩個大人卻都隻是無奈一笑,他有些不服氣,卻懂事的沒有反駁。
時間到了,眼看潘時樊告别完準備離開,咧咧狂風吹動着他身上的麻衣,瘦削的骨架仿佛快要散架,洛長松突然感到心痛,他大聲問了一句,“老師!您……後悔嗎?”
“松兒。”父親不太贊成的喚了他一聲。
洛長松卻隻是倔強的看着潘時樊。
潘時樊轉過身看他,似乎笑了一下。
他生于世族,世族是他的根基,也是他的家,但這根長得太遠、太大,把供養他們百姓活活勒死。
潘時樊掙紮過,也試圖遊說,但都無疾而終,最後的最後,他所能想到的辦法隻有效仿秦國商君上表變法來遏制世家的行為。
早在潘家将他除名時,他就想過自己的下場。
潘時樊搖搖頭,嘶啞的聲音溫溫柔柔的,洛長松恍惚間又看到那個溫潤儒雅的青年,他說,“長松啊,地,是百姓的命,百姓,是國家的根,隻有百姓有命,這個國家才不會倒塌,我為的是國家,是自己的大願,又怎麼會後悔呢。”
從那以後,潘時樊消失了,沒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各大世族不甘心的翻了一遍,最後看着洛玉柏那張沉穩不變的臉,不甘心的甩手放棄……
洛長松閉了閉眼,輕輕歎口氣,聲音有些顫抖,“地,是百姓的命,百姓,是國家的根。”
潘時樊眼睛咻的放大,眼睫微微顫抖。
眼裡的熱意被強行憋回去,洛長松盡量保持着聲音的輕快平穩,笑道,“老師,您還欠我一個糖人,現在,是兩個了。”
潘時樊仔仔細細打量他一番,有些激動的把洛長松攬到懷裡,“我還以為你和你父親一起……”
洛長松也不嫌棄,把眼淚全都蹭到潘時樊肩頭,悶悶說道,“老師,你有點臭了。”
……
潘時樊沒好氣的把他推開,看到洛長松手上還未好全的傷疤時又有些心疼,“這裡偏遠,大夫醫術也不甚好,你這傷還得好好瞧瞧,否則會留下病根的。”
潘家壟斷中原一片的藥材,潘時樊醫術不錯,聽他這樣說洛長松便也乖乖點頭,“那老師随我回家,幫我看養一番?”
看潘時樊如今的模樣,想來過得也是苦。
潘時樊下意識的想要拒絕,覺得麻煩洛長松,但看洛長松如今的穿着打扮,又不像是困難的樣子。
潘時樊沒有多想,隻覺得是洛玉柏死前給他安排好的金銀細軟,便也點點頭随洛長松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