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襄第一次見到蕭敬虞是七年前,但後來據他所說,那并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那一日,她拖着殘缺的身體,跑了十幾裡路,終于倒在晉陽郊外的一片杏林中。血從身體各處汨汨滲出,每一道傷痕都叫她疼痛難忍。
不如就此睡去——她在心中這樣想着,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姑娘?” ——一個嗓音在耳邊響起,按理說,黑白無常、牛頭馬面都不該如此和善才是。
“姑娘……” 那人又喚了她一聲,她感覺身體被輕輕托起,溫暖從腦後傳來。
她努力睜開眼,卻仍看不清那人的面容,隻看見漫天飄落的黃色葉片中一個模糊的身影。
她再醒來之時,已經在一處僻靜的宅院,遠處穿來幾聲空靈的鳥鳴,腳步聲響,房門被推開,一位着天青色道袍的清秀公子端着藥碗走進來。他頭上簪的白玉簪子溫潤通透,凝着外頭的天光,整個人都飄着仙氣。
見她從床上坐起,他微微一笑:“姑娘醒了?可還記得自己是誰?身子覺得如何?”
“我叫祁襄……公子怎麼稱呼?”
那人仿佛猶豫了一下,才說:“在這裡,師兄弟們都叫我慕雲。”
“這裡是何處?”
慕雲将藥放在一邊,坐到床前,語氣和緩地說:“這裡是绮霧山,離晉陽千裡有餘……祁姑娘你已經昏迷半月了。”
他将湯藥端起:“姑娘受了重傷,這裡頭都是些補氣益血的草藥,你将它喝了,能恢複得快些。”
他忽然有些腼腆地移開眼說:“你昏迷這些日子,我們隻能把這湯藥給你強灌進去,實在冒犯了。”
“無妨……反正我也不知道。” 祁襄接過藥來,皺着眉一口氣喝下拿棕褐色的湯藥。
隻見慕雲從藥碗旁的小瓷罐裡拿出一粒糖來,放在她手心:“藥很苦?這是拿蜂蜜和金桔制的果饴,吃下去會好些。”
祁襄将糖果放進嘴裡,金桔的清甜在嘴中綻開。
“嗯,很甜。”
說話間,外頭又進來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他須眉皆白,卻氣宇不凡,背着手走到床邊,隻聽慕雲喚了一聲“師父”。
慕雲給老者讓了位子,他替祁襄把了把脈,撚着胡須道:“小姑娘沒有大礙了,隻是藥還得再喝半月才成。”
慕雲開始替二人互相介紹起來:“祁襄,這位是我師父,尋花閣主洛虛塵,師父,這位姑娘名叫祁襄。”
祁襄低聲重複:“尋花……閣主?”
她警惕地看了看師徒二人,問:“請問尋花閣……是幹什麼的?不是什麼……風月之地吧……”
洛虛塵哈哈一笑:“小姑娘,咱們這兒深處群山腹地,隻有我這老頭子,和這小子二人,恐怕連隻母蚊子都不見,何來的風月啊!”
慕雲也笑了:“尋花閣做的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替人辦辦白事,順便在江湖上,傳遞些消息。”
祁襄思索了半天,沒聽明白:“辦白事……和傳遞消息……有什麼關聯?”
洛虛塵道:“上到達官顯貴,小到平民百姓,誰家不辦白事?白事之上,最能顯出誰家與誰家交好、誰家與誰家熟絡,人情冷暖、真情假意,隻要留心,皆可洞見。”
他緩緩起身,拍了拍慕雲的肩膀道:“等小姑娘身子好了,便送她下山去吧。”
半月後某日,祁襄站在洛虛塵的竹屋門口,探頭朝裡頭張望。
老頭兒正在閉目養神,面前的茶爐噗噗冒着熱氣。
“小姑娘,可是來跟老頭子告别的?” 他的聲音洪亮,中氣十足,眼睛卻未睜開。
祁襄忽然拜下身去:“祁襄已是無家可歸之人,還請先生,垂憐收留,我幹活兒利索,您就留我在山莊之中當個粗使雜役也成。”
洛虛塵悠悠道:“尋花山莊平日裡就我一人,何需雜役?”
“那先生可否收我為徒?”
洛虛塵睨了睨她,摸着胡須道:“想當我徒弟?那得看你有無慧根。”
“慕雲公子告訴過我,先生精通陰陽之術,他借我一本《道德經》,一本《周易》,并一本《葬書》,我都已讀完了。”
“哦?” 老頭兒來了興緻,朝她招了招手,“小姑娘,你過來。”
他讓祁襄在小案對面坐下,手指沾了沾杯中茶水,在檀木桌上橫豎畫了幾道。
祁襄看了看那圖案,淡定道:“天雷無妄,順勢則無虞。”
洛虛塵點點頭,複沾茶水,在一旁又寫了一卦。
祁襄仔細一瞧,又道:“地火明夷,前途不明,心定則路甯。”
洛虛塵面露微笑:“既然天意如此,我便順勢而為,你也定下心來,留在山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