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見劇團的人了,對麼?”
美洛蒂絲還是沒有說話,她打開行李箱,快速地将各種證件和衣服塞進去。
“你要幹什麼?你要去哪裡?”布雷頓抓住她的肩膀,強行讓她停下。
“和你無關。”
“你不會還打算回劇團吧?你以為他們還能容納你?你隻能去打雜,做最最邊緣的配角!什麼歌劇之星?都是他們的墊腳石!”
“你别以為我不知道!”美洛蒂絲忍無可忍地沖他大吼。
“把我換聲帶的事情抖露給媒體的人不就是你麼?”
布雷頓高高在上的氣焰瞬間被澆滅,像個被剖開的竹竿似的立在原地,嘴角微微顫動。
“聽誰說的?這是诽謗!我才沒有……”
“有沒有你自己心裡清楚。”
美洛蒂絲眼圈紅紅的,她也是幾個小時前才知道這件事,來自一個曾經的同事,可能是出于同情,也可能是想看她摔得更慘。
“梅!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現在我們一無所有,隻要按照她的要求稍微改造一下,隻屬于我們的劇院就可以落地了,你不想在上面永遠做女主角嗎?”
“你錯了,”美洛蒂絲用力地扣上行李箱,“我沒有一無所有,我還有高尚的靈魂,而你已經失去了。”
“梅!你等一下!”
美洛蒂絲提着箱子跑下樓,在即将打開大門前被他攔住,布雷頓用前所未有的力氣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到,女人的脊背重重砸進玻璃茶幾,痛得幾乎發不出聲音。
“為了你,我債台高築!”布雷頓把她的行李箱踩得稀巴爛。
“現在就差臨門一腳,你居然想離開?你讓我怎麼辦?你永遠都是那麼自私!”
“你太可笑了……”美洛蒂絲掙紮着直起身體,悲傷地看着風度盡失的男人。
“從小我就知道,你争強好勝、内心陰暗,但這都沒關系,你是我哥哥,我願意包容你,我有好嗓子,有表演的天賦,而你什麼都沒有,你一直在嫉妒我。”
“我沒有嫉妒你!”
“你總是被我的光芒刺痛自尊心,為了你我不和劇團的人交朋友,我活了20年,連個能一起喝咖啡讨論天氣的人都沒有!”
“我有天賦!”布雷頓漲紅了臉,氣急敗壞地大喊大叫,“我是最厲害的舞台導演,我能制作出舉世聞名的歌劇!我會名留青史!”
“沒有人會看機器人表演歌劇!”美洛蒂絲淚流滿面,近乎崩潰。
“你的設想或許很好,但是現在是2116年!一個容不下更換義體聲帶的歌劇演員的時代!你一個人做白日夢也就罷了,還要把我拖下水!義體改造是不可逆的,我要是真的聽你話改造了,才是真的再也上不了舞台,還是說你根本就是這樣打算的?”
你是不會發光的石頭,所以我也要跟着你掩埋在沙裡?
美洛蒂絲強撐着爬起來,光着腳沖大門跑去,門外是已經枯萎的花圃,原本在這個季節她會給薔薇施肥翻土,還會把草皮修整得井井有條,但她現在什麼都不在乎了,身份、家、美好的過去,都是可以舍棄的東西,她隻想自由地在陽光下奔跑。
後腦傳來劇烈的疼痛,接着是紅色、紅色,滿目的猩紅!到處都裂成了兩半,耳朵裡流進溫熱黏稠的液體,四周靜得可怕,美洛蒂絲趴在地上,門縫外伸出的絲線般的陽光,浸染她的指尖。
“梅……梅……”
“噢不,我很抱歉……”
“我會讓你成為跨時代的歌劇演員……”
“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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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細微的光,美洛蒂絲打開地下室的排水口,順着管道向前,水溫愈漸冰冷,為她帶來戰栗。
而她的靈魂,卻前所未有的清醒。
穿過黑洞般的管道,美洛蒂絲終于潛進了汪洋大海,水草拂過她的胸前,她像隻海豚那樣刺破水面,巨大的白燈高懸于頭頂!
不!
我再也不要上手術台了!
美洛蒂絲躲進水草裡,過了幾分鐘,又小心翼翼地浮上來,像神話故事裡永居水下的怪物,第一次離開巢穴,癡迷地看着夜空。
我都忘了,我自由了,這隻是月亮而已。
潔白又陌生,比她回憶裡描摹得更加遙遠,宛如鑲嵌在沉船裡的寶藏,周圍是環伺的鲨魚,越是殺機四伏,就越是令人沉迷。
美洛蒂絲沉默着,海浪的聲音如雷鳴般響徹,身體被撕裂又重組的痛苦,任憑他人差遣的麻木,還有被至親背叛的不甘,齊齊湧上來,她想要流淚,但身體已經沒有了淚腺,于是她高舉雙手,對着無人知曉的夜空怒吼!
“我必須思考新生,我不能退縮!”
“當黎明來臨,今夜也将變成回憶!”*
她全力朝着劇院背面遊去,那裡存放着克恩克的逃生船,布雷頓很有可能已經上船逃離。
扮演米拉的經驗讓她很清楚如何操縱這具身體,連老天也在幫她,海面風平浪靜猶如滑冰場,美洛蒂絲沒花多少功夫就到達了逃生碼頭,這裡果然空無一物。
美洛蒂絲朝着大洋深處遊去,她有種預感,他們一定能相見,今夜将是她噩夢的終點,也是和他訣别的起點。
海上漸漸浮泛起霧氣,航向也變得不可控,布雷頓焦急地操縱着方向盤打轉,其實他并不會開船,也不敢加速,生怕撞到礁石。
按照原計劃,淩晨四點的時候布雷頓的合作對象會來接他離開,但那兩個不知道哪裡出來的意外訪客完全打亂了他的步調,隻能被迫提前。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大陸還未被分開~”
“這座小小的村莊~如同一顆珍珠~”
“鑲嵌在海洋之神的掌心~”
熟悉的吟唱響徹耳畔,布雷頓僵硬地回頭,那張和他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出現在船尾,眼神憤怒又克制,周身是危險的綠色,魚尾擺動如蠍。
“美洛蒂絲……”布雷頓癱坐在原地,他沒想到她不僅能活下來,還能以這種姿态追上自己。
美洛蒂絲有很多問題,比如為什麼要這麼做?有沒有悔恨?會不會道歉?她凝視着他的模樣,矜貴華麗,頭發火紅依舊,面容絲毫沒有被歲月侵染蒼老。
她又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掌,掌心有倒刺,指縫中央黏連着醜陋的、非人類的蹼,拔下一片腹部的魚鱗,不僅沒有流血,還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這份虛無提醒着美洛蒂絲,她已非人身,被迫害的經曆是血淋淋的真實,她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答案還重要麼?
憤怒。
點燃了她的遲疑。
美洛蒂絲無所顧忌地撲了上去!将曾經視她為珍寶的男人拖進深海,泡沫混合着血淚,溫柔的水流也仿佛刀割,相擁着、索取着,重力與回憶擠壓着他們,好像回到了母親的子宮,這樣就能順着時間的裂隙回到從前。
布雷頓沉默地尖叫着,那雙無數次擁抱妹妹、奏響樂器的手,在此刻狼狽又無力地揮舞,他的紮逐漸停止,美洛蒂絲放棄了一切的思考,隻是睜大眼睛看他的臉,血管深處的心跳纏繞又放開。
彌留之際,布雷頓好像還想說些什麼,或許是沒有力氣,又或許是覺得沒必要,最終他隻是漂浮在那裡,像是一粒被扯下的紐扣,瞳孔裡印下他生命中最重要,又被他親手毀掉的星星。
無論愛恨,無論血緣。
我們就在這裡,看着彼此,一如38年前,在那個偏遠的小山村,一對紅發的雙胞胎呱呱墜地,睜開雙眼的刹那,沒有父母,沒有上帝。
隻有你和我。
“睡吧,睡吧,我的寶貝~”
美洛蒂絲将哥哥抱在懷裡,銀色的魚群從他們身旁遊過,在如羊水般無聲的海中,她哼唱起不存在于生命中的歌謠。
“搖籃裡,你能找到平靜的休憩與溫柔的安慰~”
“我用全部的愛,為你獻上希望與财富~”*
某個遙遠的午後,有個人撫摸她的長發,将這首歌镌刻進了她的記憶之匣。
“睡吧,睡吧,我的寶貝~”
是誰呢?
美洛蒂絲一點也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