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推出另一個替罪羊,繼續逍遙法外。
然後繼續用别的手段,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間。
她和公主非親非故,難道,還能一輩子都在她的庇佑之下麼?
況且,公主待她恩重如山,她又怎能連累公主淌這趟渾水,和瑞王作對?
沈玉蓁緊阖着雙眸,于無聲處落下一聲歎息。
***
翌日,京兆府的官兵果真奉鄞王之令,登門來接玉蓁。
甯安本想着玉蓁風寒未愈,要多留她幾日,以便她調理好身子。
但如今,人盡皆知她的逃犯身份,玉蓁擔憂繼續留在這裡會走漏風聲,到最後傳出一些不切實際的流言,以至于連累甯安聲名受損。
因此玉蓁婉言謝絕了甯安的好意,主動随京兆府的官兵離去。
臨行之前,她回身對着甯安叩謝,“殿下的恩情,臣女今生無以為報,若有來世,必結草銜環,湧泉相報。”
随即,她起身,接過侍女遞來的帷帽,提裙登上馬車。
甯安望着她弱不禁風的身影,心裡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可惜她還沒來得及深思,青帷馬車便踩着辚辚辘辘的聲音,在朱雀大道上行進着。
很快,便駛出她的視野。
以免引起旁人的注意,今日來接玉蓁的官兵并不算多,除卻駕馬的車夫,便隻有随行的四名官兵,以及因甯安囑托,陪同在她身邊的一個侍女,且這輛出行的馬車也是平淡無奇,沒有任何的徽記,行進在朱雀大道的車水馬龍之中,幾乎無人在意。
玉蓁帶着帷帽,靜坐車内。
她估摸着駛出公主府的距離,玉手挑起車簾的一角,透過縫隙往外看去。
因着初來乍到,她對長安的方位并不熟悉,是以在公主府時,她便在侍女那裡要來了長安的輿圖。
窗外的陌生景緻逐漸和她回憶中的輿圖地标對應,玉蓁遙望前方的三岔口,心知轉過那個拐角,便是瑞王和她約定的攬月樓。
玉蓁心緒微動,在馬車行至攬月樓時,借口身子不适,讓馬夫暫時停了車。
京兆府的官兵是受了鄞王和甯安長公主的囑托,特意來接這位女郎去府衙的。
因此他們也能看出這位年輕女郎的身份不一般。
知道她如今是風寒未愈,官兵們唯恐她在途中出了半點差池。
他們忙不疊将玉蓁送進攬月樓,而後委派其中的一個官兵去附近找尋大夫。
攬月樓算是長安城内較為聞名的酒樓,馔玉炊金,八珍玉食,應有盡有。
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販夫皂隸,都喜在這裡小聚。
随行的侍女見玉蓁小臉煞白,連忙讓攬月樓的堂倌為他們開了個雅間,扶着玉蓁進去歇息。
侍女拿着幹淨的絹帕,細緻地替玉蓁擦去額間的涔涔冷汗,關切問道:“姑娘,您現在感覺怎樣了?您再堅持一會兒,大夫很快就來了。”
玉蓁欹靠在雅間的美人榻上,虛弱地輕輕一颔首。
她确實是身子不适,一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事情,更是近乎窒息,在絕望的邊緣徘徊。
她微阖了雙眸,靜靜聆聽着心跳律動的砰然之聲,隻希望時間能夠在此刻停止。
然而這終究隻是她的癡心妄想。
不多時,雅間的屋門便響起一陣叩叩之聲。
侍女還以為是官兵帶來了大夫,于是連忙起身,去将屋門開啟。
怎知來人并非大夫,而是攬月樓的堂倌,他笑吟吟地表示,此行過來,是為她們呈上熱茶。
因着屋外的官兵還在附近,侍女也沒有過于防備,直接側身讓他進了屋。
可就在侍女轉身将門阖上時,那個堂倌登時斂了笑意,冷着臉将侍女打暈。
侍女始料未及,直接暈倒在了他的懷裡,甚至連呼救的聲音都未曾發出。
堂倌拖着那個暈厥的侍女,将她安置在圓桌前的圈椅上,而後轉過身來,笑看着欹靠美人榻的玉蓁,“沈姑娘果真重諾,還請您随我走一趟罷。”
玉蓁靜靜地旁觀着面前發生的一切,緩慢直起身,“可外面還有官兵看守,我又如何當着他們的面跟你走?”
堂倌若無其事地一笑,道:“這種小事,就不勞沈姑娘費心了。”
話音甫落,他走進屋内陳設的一排博古架,雙手覆上一個鎏金鋪獸首銜環銅爐,朝着往裡的方向輕輕轉動。
随着他的動作,博古架也緩慢移動,露出隐于其後的一道暗門。
“沈姑娘,請罷。”
玉蓁看着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出口,整個人怔住。
恍惚間,一種無力感深深地縛住了她。
她深切地意識到,隻要她進了這個門,便再無逃脫的可能。
玉蓁屏息凝神,撐着虛弱的身子緩緩站起,在堂倌的注視下慢步走向那道暗門。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痛苦而又煎熬。
可再怎麼不情願,她也終是走到了門前,走上了她自己選擇的那條路。
從始至終,堂倌都在旁邊看着她,目光無聲地催促着。
随後,他伸手拽住她的細腕,拉着她走進暗門。
……
這個攬月樓顯然也是瑞王的地盤。
堂倌帶着她穿過暗道,進了隔壁的另一個雅間。
礙于屋内垂挂的珠簾,玉蓁站在門前,看不太真切裡面的情形。
鎏金瑞獸香爐騰起絲縷雲霧,缭繞其間,她隻能隐約看見臨窗的案幾前,兩道人影相對而坐。
——像是瑞王在招待什麼客人。
見此,玉蓁反倒是略微松了口氣。
起碼當着旁人的面,他應該不會對她做出些什麼。
“殿下,人帶到了。”堂倌對着他們的方向躬身一揖,道。
瑞王慢條斯理地提起茶壺,往杯盞中傾注茶水,道:“那就進來吧。”
再次聽到這道熟悉的聲音,玉蓁還是禁不住地懼怕。
在公主府調理的這兩日過得太過舒适,以至于她都忘了,她還身在噩夢之中。
沈玉蓁脊背微僵,邁着沉重的腳步上前,伸手挑起了珠簾。
倏然間,裡面的情景也清晰映入她眸中。
瑞王姿态随意地坐在案幾前,将手裡斟好的茶遞到對面。
而與他鄰座的年輕男子錦袍金冠,面容清俊,眉目間竟和蕭渡有三分相似。
隻不過,蕭渡由于常年修道的原因,眉目間似有神性,帶着幾分高不可攀的清冷。
而如今她面前的這人,氣質要稍顯陰沉,身上有着和瑞王近似的壓迫感。
玉蓁呼吸一滞,直覺這人的身份非比尋常。
她不敢多看,垂着首向他們走近,伏跪行禮,“見過殿下。”
也不知是她嗓音細弱,還是瑞王有意為難。
瑞王并未搭理她,而是任由她繼續跪着,自顧自地為身旁的年輕男子介紹起這壺茶,“行湛,這可是我上個月遊曆洛陽,特意從那邊帶回的牡丹紅茶,你試試看如何?”
聞言,蕭行湛終是客套地拿起茶瓯,淺酌半口,“皇叔帶來的,确實是好茶。”
聽見他口中對于瑞王的稱呼,玉蓁微微一怔,似乎推測出了這名年輕男子的身份。
果不其然,随即而來的下一刻,瑞王朗聲笑道:“能得到當今太子的一聲稱贊,看來這洛陽的牡丹紅茶,并非是浪得虛名。”
話音甫落,始終跪在地上的沈玉蓁整個人怔住,連意識都有霎時間的恍惚。
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求見的太子,如今就在她的面前。
可她從未想到的是,她真正見到太子,竟是會在這樣的一個情景下。
而帶她面見太子的人,是瑞王。
意識到這點,玉蓁脊背發涼。
恍惚之際,又是一陣絕望壓在她的肩頭,令她近乎窒息。
她能感覺到,瑞王叫她來這裡,絕非是要給她一個生的機會。
而是要借機敲打她,讓她斷了所有不該有的念頭。
她出神地凝着漢白玉鋪就的地面,帷帽垂落的輕紗覆在她的眼前,使得她什麼都看不清,腦中亦是混沌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終是太子蕭行湛率先注意到了她,微蹙了眉宇,問身旁的瑞王:“這人犯了何事?”
瑞王笑道:“這是我遊曆洛陽時,納入府中的一個美人,可惜一身反骨,怎麼調.教都不聽話,所以就隻能讓她多受點苦,清醒一下。”
蕭行湛不便插手自家皇叔的後院,因此聽了這話以後,并無太大反應,繼續執着茶瓯品茗。
但他方才已經點名了玉蓁,瑞王自然也不能繼續對她視而不見,于是索性讓玉蓁起身,示意她過來斟茶。
“好了,既然她已經來了,你也可以走了。”看着玉蓁乖順地在他身旁跪坐,瑞王也揮揮手,朝着門口的方向示意。
直至這時,玉蓁才注意到,原來屋内還有站在珠簾旁側的第三人。
隻是因為她進門之後始終跪着,沒有留意到。
那名年輕女郎穿着和她身上差不多的月白绫羅裙,戴上帷帽以後,單看身形體态,更是和她相差無幾。
沈玉蓁眉頭微皺,隐約明白了瑞王的用意。
得到瑞王的吩咐後,那人也不再耽擱,轉身随方才那名堂倌進了密道。
一時間,屋内又隻剩他們三人,歸于平靜。
瑞王毫無顧忌地執起玉蓁的手,細緻地把玩着。
他指腹糙砺,在她細嫩的手背摩挲而過,帶起一陣脊背發寒的戰栗。
感受着他的觸摸,玉蓁的心裡一陣惡寒。
她忍了又忍,最後終是沒忍住掙紮了一下。
怎知她這細微的動作,竟是不慎惹惱了瑞王。
他怒目而視,伸手掐住她纖細的脖頸,用力往後一推。
玉蓁猝不及防,整個人跌倒在地,捂住脖頸不停地咳嗽着。
瑞王嫌惡地抽出絹帕,慢條斯理地擦着手,冷嗤道:“看來你這是教訓還沒有吃夠,非要和本王對着幹是吧?”
他的聲音帶着陰恻恻的寒意,玉蓁肩膀輕顫,連忙道:“妾、妾不敢……”
瑞王鼻間哼出一聲冷笑,轉而對蕭行湛道:“太子殿下可要看好了,往後你擇定太子妃,可千萬不要選這種一身反骨、不服管教的。”
聞言,蕭行湛慵懶擡眸,看一眼地上的沈玉蓁。
雖然她頭戴帷帽,讓人看不清容顔,但是绫羅裙束出她的纖腰楚楚,娉娉袅袅,玉骨冰肌,怎麼看都是個美人。
然而蕭行湛還是禁不住唇角輕提,審視着她,冷笑道:“她也配?”
縱然是絕色美人又如何?
無益于他的地位,也不過是紅粉骷髅。
他的反應顯然在瑞王的意料之中。
瑞王笑着應和道:“這種上不得台面的低賤臣女,的确入不得太子殿下的眼。”
話音甫落,他又看向身旁的蕭行湛,意味深長地補充道:“可惜啊,定國公府沒有适齡的女眷。不然的話,殿下的太子妃之位,也不至于一直空懸。”
是了,昔日的定北将軍府,如今的定國公府。
确實是有一位命定的未來皇後。
那是多年以前,先帝為了感恩陳映若的救駕之功,特意允諾陳家的一個恩典。
可惜自陳映若之後,陳家再無女眷降生。
如今的定國公府,除了早已癡呆的老國公,便僅有現在的定國公和年輕的世子。
要在定國公擇定太子妃,也無從選起。
聽了瑞王的話,蕭行湛始終未語,他執着手中的杯盞,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晃着。
瑞王知道他在思慮何事,倒也沒再多言。
他起身,伸手抓住玉蓁的後襟,将她提了起來。
“殿下,臣這邊還有要事,就先走了。”
“三日後,臣府上的接風洗塵宴,殿下可一定要光臨。”
他看向蕭行湛,笑着下了請帖。
蕭行湛不可能不給他這個面子,爽快應允道:“一定。”
***
玉蓁幾乎是在瑞王的半拖半拽下,走出的雅間。
直到這時,瑞王又換了副面孔,近似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半摟着她,體貼問道:“方才弄疼你沒?”
玉蓁懼怕他的陰晴不定,身體僵直,顫着嗓音答道:“……是妾有錯在先,該罰。”
瑞王滿意她的懂事,又擡起手,隔着帷帽的輕紗,拍了拍她的臉,“本王疼你還來不及,又怎麼舍得罰你。方才……不過是當着太子的面做做戲,你放心,本王好不容易才得到你,往後必然不會如此了。”
他的話,玉蓁自然是一個字都不敢信的。
她跟着瑞王的腳步,沿着攬月樓的扶梯往下。
其時,正有一行人迎面而來,要上二樓雅間。
玉蓁猝不及防地,便看見扈從簇擁之下,拾階而上的那人。
今日的他不再是廟中的素樸白衫,而是月白襕袍,玉冠垂纓,眸上蒙着一條绫帶。
清風姿骨,和這裡的魚龍混雜格格不入。
玉蓁整個人怔住,不知他為何也會出現在這裡。
可她沒辦法逃避,隻能随着瑞王的腳步,慢慢地往下走。
直至和他撞見。
再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