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東向來是高門宅邸聚集之處,恭遠巷第一家便是赫赫有名的褚家。
與沈家這等本朝新貴不同,褚家在前朝時便已是洛陽城數一數二的大族。
改朝換代後,褚家有心收斂鋒芒,但世族底蘊仍在,從外望去,隻能瞧見連綿不斷的宅第,氣勢恢宏。
今日是褚家老太君的壽辰,褚夫人帶着沈時章和幼子沈钰回了娘家賀壽。
褚家人多,宴席尚未開始,小輩們向來聚在一處,三三兩兩地說着話。
話題的中心,正是離奇消失,傳說已遭遇不測的沈于歸。
沈時章今日臉色有些不太好,晨起出門前被褚夫人強按着擦了好幾層胭脂,才肯放她從妝台前離開。
她昨夜不知為何,竟又夢到了沈于歸。
沈于歸向來不喜歡這等場合,便是不得不來的時候,也總是找個人少的清淨處獨自待着。
但這等地方,往往是說閑話的好去處。
那時褚夫人剛生了沈钰,從前一心放在她身上的注意難免偏向幼子,府裡府外也有了不少閑話。
無非是說褚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又是個男孩兒,她這個繼女往後怕就處境尴尬了。
畢竟沈于歸好歹是正經的沈大小姐,她又算什麼?
那年沈時章尚且年幼,不如現在這般脾氣暴烈,也不會随身帶着鞭子出門。
她聽見了那些人的議論,但她們說錯什麼了嗎?
沒有。
她們隻是在同情她。
就算沈時章能敏感地察覺到不對,這種同情裡摻雜着施舍與惡意,如将愈未愈的,仍在發癢的傷口一般令她難受,令她心中隐隐不适,但這種難以說清緣由的、微小的心思,怎麼能宣之于口呢?
于是她隻能默默聽着,安安靜靜地捂着嘴無聲流淚。
沈時章向來不願回想那時的事,因為她不喜歡那個什麼都不敢說,隻能躲起來哭的自己。
懦弱又無用。
但她昨夜夢見的正是這段過往。
向來不怎麼與她說話的姐姐,比她更加被忽視、更加沉默寡言的姐姐,卻突然走到那些人面前,拿着不知從哪兒來的香料碎屑,盡數潑到了方才“同情”沈時章的那幾人身上。
在貴女們驚詫的怒罵中,她聽見沈于歸清淩淩的聲音。
慢吞吞但語氣認真地警告那些人,若是再敢拿沈時章來調笑,下一次潑到她們身上的,就不是香料了。
後來因為此事,沈于歸回府後還挨了祖母的責罰。
但她始終沒有同她提過一句那日的事。
于是這麼多年來,沈時章也就假裝不知。
但那以後,她便求褚夫人為她請了武師父開始習武,鞭子再也不離身。
今日情形與當年何其相似,不同的是,這一次被議論的那個人,已經不在這世間了。
這個念頭忽然閃過沈時章的腦海,她眼眶中有股難以控制的澀意。
但她不是那個什麼都做不了的廢物了,她今日,剛好也帶了鞭子。
褚家大門内,一陣猛烈的鞭聲響起,伴随着連連的尖叫與怒斥,還有人試圖從旁勸解。
沈時章惱怒地推開周圍的人,沖出門去,在門口撞上了剛回來的褚家二表兄。
褚二公子見她神色不虞,稀奇道:“這是怎麼了?府中還有誰敢惹你生氣?”
畢竟沈時章向來受寵,在褚老太太面前他們幾個孫子都得往後排,加上沈時章性子烈,又習武,誰敢給她不痛快就得先做好被鞭子抽一頓的準備,他還是第一次見這個妹妹這般模樣。
明明冷着一張臉,卻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了似的。
沈時章不搭理他,搶過小厮手上的馬鞭翻身上馬,大喝一聲“駕”,不過片刻便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褚二公子正一頭霧水,府中又匆匆趕出來一大幫人。
正是先前在園中議論沈于歸,又差點挨了沈時章鞭子的人。
褚二公子瞧了瞧,問為首的自家弟弟道:“怎麼回事?”
褚三郎知道說錯了話,想到萬一被祖父祖母知道他氣跑了沈時章,不把他打到半殘都算是念着祖孫之情了。
如今被二哥一問,更是悲從中來,忙說清了前後原委,指望二哥替他出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