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節華已經出現在羌雲帳外。
國公府對她顯然很是禮遇,給她安排了單獨的營帳不說,甚至還撥了兩個侍女。
這個時辰,外面走動的人并不多,他找了個黑暗角落安安靜靜等着。
果然沒過多久,侍女就被羌雲打發出來。
趁着夜色,一道人影風一般閃過,侍女疑惑回頭,隻瞧見微微晃動的帳簾。
“快走吧,既然姑娘都吩咐了不要人侍候,正好可以回去歇一歇。”
“也是,明兒個還得早起呢。”
侍女竊竊私語的聲音逐漸遠去,帳内燈燭幽暗,羌雲披了件寬大的外袍,正倚坐在小榻上。
節華瞥了一眼,很快轉開目光,在桌前背對着她坐下。
“先前一直躲着我的是你,現在巴巴找上來的又是你,怎麼,總算意識到自己不是個東西,要來上趕着找死麼?”
桌上明晃晃放着一本手抄的《明古錄》,節華目光落在其上,眼神暗了暗,不答反問:“你私自進了密室?”
“是又怎樣?掌門要問我的罪?”
羌雲不以為意,甚至帶着幾分挑釁。
問她的罪?
他自然不能。
隻是現在看來,羌雲知道的比他想象中更多。
那麼原本準備好的說辭,就需要再改一改了。
帳内有茶水瀉入杯中的聲音清脆響起,杯中茶斟至八分滿,節華腦中的思緒也已經理順。
“夜寒風峭,師妹還是多添件衣裳,我們再說正事不遲。”
羌雲低頭一看,她衣裳怎麼了?
外面不還披了一件麼?
“死古闆。”
節華聽見了這句嘟囔,也聽見她果真起身添衣的聲響。
哪怕心中萬千謀算,這一霎也壓了下去,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罵過他千百回死古闆,從前不覺,現在聽着卻還有幾分親切。
羌雲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在他身旁落座。
她今年不過十七,天生一張稚氣的臉,瞧着頂多十五六。
節華順手又倒了一杯茶,正要遞給她,突然手腕一轉,擡手送到了自己嘴邊。
無視羌雲看瘋子一樣的眼神,他淡定地将空茶盞放了回去。
羌雲接茶的手還頓在原地,見狀練練冷笑:“好啊,師兄這掌門當了沒幾日,已學會給我下馬威了!”
他面色不動。
遞茶的那刻,當初随口調笑晏秋池請了個祖宗回來的那句話,不知怎麼就突然在他腦海浮現。
說不清為什麼,總之手比腦子快,反應過來時已經一口喝完了茶。
羌雲刺了一句,見他不接話,自覺沒趣,強壓着怒氣問:“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師妹既然已經看了《明古錄》,也見過于歸,應當已有猜測。”
“《明古錄》中有上古傳說,前朝舊事,坊間轶聞,師兄指的是哪一樁?”羌雲裝起了傻。
“若當真不知,你何必劫走于歸?又何必騙她?”
節華緊緊盯住羌雲的雙眼,鄭重道:“沈于歸很重要。”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句話。
羌雲太熟悉他了,熟悉到能清楚意識到,節華是在警告她。
警告她到此為止。
也是請求,求她不要再問,不要再插手。
但這次,羌雲并不肯如他的願就此作罷。
不管他和師父到底想做什麼,她都不要做被傻傻蒙在鼓裡的那個。
她的态度比他更加強硬,咄咄逼問地擡臉瞪着他,眼底的逼問之意叫節華甚至有些膽顫。
“你說她很重要,重要在何處?若你不将此事原原本本說清楚,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會讓你做不成。别忘了,我雖然未習天乩之術,可在占蔔一道上,我遠比你更有天分,就算你現在不說,我也有法子算出一二!”
他沒忘,自小她的天賦便是他望塵莫及的。
有了沈于歸這個方向,若她強行要算,或許真能算出一二。
但沈于歸的命數關聯着太多太多,貿然窺視,隻會令她遭受難以承受的反噬。
“師妹聰慧,僅憑手劄上寥寥數語,就能猜出我想做的事,甚至先我一步,做得比我更好,我的确沒有必要再瞞着你。”
話說到此,羌雲終于滿意,連肩膀都不自覺地放松下來。
她抱着手臂,像一隻趾高氣揚的孔雀。
“我可是耗費整整七支雲息香,否則她怎麼可能輕易相信。”
“那麼,就從一年前說起罷。”
*
另一處營帳中,同樣有人尚未入眠。
于歸手上拿了本香譜随意翻開,心思卻并不在此。
她盤算着要做的事,首先得數數兜裡的銀子。
上次從尚書府找回了她多年的積蓄——八十六兩。
從尚書府出來的路上看雜耍給了五錢銀子,後來讓小厮替她買糖葫蘆和燒鵝,給院中丢了珠花的小丫鬟買新首飾,給路邊賣身葬父的姑娘十兩……
現在還剩六十多兩。
要是還能活着離開洛陽,這些錢,恐怕不夠她買個新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