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飯菜依舊每日都有人按時送來,樣式也很是豐盛,可是千堯卻吃不下去,尤其是葷腥。
隻要看到肉,鼻腔裡便會不受控制地聞到一股焦糊氣,那是生肉被熱油燙熟的氣息,想到這兒,千堯胃裡便開始翻江倒海。
大概給他送飯的小太監發現了什麼,慢慢的,千堯吃的飯菜便隻剩下了素菜。
素菜的味道吃起來好了不少,可是千堯依舊吃不下去。
在這種吃不好睡不好的煎熬下,千堯不出意外的以一種飛快的速度瘦了下去。
第一次發現自己似乎瘦了是穿衣服的時候,身上的衣服空蕩蕩,套在他身上竟然有些不合身,不過并不要緊,把腰帶系緊就好。
穿好衣服後千堯想要出門,但還沒有到門口就被小福子攔下。
“你去哪兒?外面下雪了,冷得很,我給你打了熱水,快洗臉吧。”
“下雪了?”千堯聞言更想出去,但小福子不讓。
畢竟他現在又不吃飯又不睡覺,身體脆得禁不起一點風浪,因此小福子很怕他凍一下再生了病就不好。
因此千堯隻能來到窗邊,試圖向外看去。
小福子見他真的很想看雪,有些不忍心,于是将窗戶打開了一點。
千堯見狀連忙湊過去,透過那一點點縫隙向外看。
果然,外面下了好大的雪。
宮道上的宮人正在掃雪,厚厚的積雪已經沒過了他們的腳踝,踩在上面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屋檐上的冰柱足足有他手指那麼長,倒挂在梁上,像是透明的水晶。
紅色的宮牆下映着滿目的雪,像是畫裡的冬日小景。
冷冽的風順着窗戶的縫隙鑽進他的喉嚨,但千堯卻并不覺得冷,反而覺得整個人都清爽了一些,這些日子積壓在他呼吸裡的那些如有實質的血腥氣,似乎都被這風吹散了些許。
這一刻實在安甯,有一瞬間千堯還以為回到了很久遠的過去。
從前他就喜歡像這樣,隔着窗戶看雪景。
“好了。”小福子不敢讓他吹太久的風,連忙關了窗戶,“快去洗臉吧,一會兒還要吃藥呢。”
“嗯。”昨晚又是一夜沒睡,千堯有些頭疼,但還是乖乖地去洗了臉,然後等着禦膳房的人來送飯。
可是讓他沒想到的是,今日來送早膳的竟然會是小穗子。
千堯看到他的時候還以為是做夢,皇宮裡的規矩多,因此千堯本來就不能常常去找他,後來調到陛下身邊後能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
再後來他被迫日日上夜,然後生了病,就更沒有見過了,沒想到今日竟會突然見到他。
小穗子看起來也很開心,但很快,那點開心便在見到了之後迅速散了。
“病還沒好嗎?怎麼瘦了這麼多?”小穗子看着他空蕩蕩的衣袍說道。
宮裡的消息也不是時時都那麼靈通的,譬如陛下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就一定不會有人知道。
因此沒有人知道他那天晚上在暗獄經曆了什麼。
千堯不想讓他擔心,因此搖了搖頭,什麼都沒說。
“到底生了什麼病啊?”小穗子滿眼擔心地問道。
千堯沒有回答,隻是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生病了?”
“你可是陛下身邊受寵的宮人,宮裡誰不知道你的事。”
“最受寵……”千堯有些茫然地念着這幾個字。
“是啊,宮裡哪個太監有你這樣的殊榮,飯菜有專人送來,不必和大家一起吃,生病了不僅可以休息,還能有太醫治病,平日裡若是有人生了病都是硬抗的,抗不過去就……”
小穗子說到這兒歎了口氣。
千堯自然明白他後面還沒說完的話是什麼意思。
“是嗎?”千堯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為這份殊榮感到開心。
“你到底是怎麼了?怎麼突然就病了?聽說你病了好些日子,我一直想來,昨日才終于争取到了給你送飯的機會過來看看你。”
“我……”
千堯太想傾吐,可是話到了嘴邊終究還是咽了下去。
告訴小穗子也改變不了任何事,隻會讓兩個人一起恐懼,因此隻是說道:“可能是風寒吧。”
小穗子對他從來深信不疑,“冬日到了,就是更容易生病。”
小穗子說着打開了食盒,把裡面的飯菜拿了出來,“快吃飯吧,多吃東西會好的快一點,你看你瘦的。”
千堯原本想要分他一雙筷子讓他和自己一起吃。
誰知下一秒就見小穗子向四周看了看,見周圍沒人,這才小心翼翼地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個油紙包着的東西,然後捧到千堯的面前展開。
千堯低頭看去,裡面是一隻油汪汪的雞腿,那雞腿肉看起來很是肥美,表皮的油幾乎要滲透暗黃色的油紙。
明明是很誘人的東西,可千堯看到的第一反應卻是惡心。
胃裡有什麼在不受控制地向上翻湧,但他知道這是小穗子的好意,因此硬生生壓制住了自己的生理反應。
“我送飯的時候看你的飯菜沒什麼油水,你還在生病,應該吃些滋補的東西,于是求了大師傅好久,他才給我偷偷拿了這個雞腿,你吃,吃完後早點好起來。”
千堯知道在皇宮裡這種東西不可能光憑人情就得到,更何況還是小穗子這種最普通的小太監,肯定得使錢,于是連忙問道:“你花了多少銀子?”
“沒多少。”小穗子說着獻寶一樣把雞腿遞給了他,“你快吃。”
千堯知道對于小穗子來說這個雞腿有多來之不易,因此哪怕胃裡翻江倒海,他還是逼着自己吃了下去。
可是無論他怎麼努力,被咬下的雞肉還是全部堵在了喉嚨口,明明喉嚨裡根本沒有東西,但千堯還是咽不下去。
“你怎麼了?”小穗子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連忙問道。
千堯想要說話,可是嘴裡塞得滿滿當當,什麼也說不出來,因此隻是搖了搖頭。
雖然沒有鏡子,但千堯也知道自己的面色應該不會太好,于是低下頭,不想讓小穗子看見自己的表情。
但兩人離得太近,千堯根本瞞不過去。
因此小穗子很快就發現了他的不對勁,“阿堯,你怎麼了?”
“沒……”千堯努力想要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後回答他,可是怎麼也咽不下,因此隻能拼命搖頭。
小穗子見狀怎麼可能還發現不了他狀态不對,于是連忙追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怎麼了?”
“阿堯……”
千堯被這一個個問題問的緊張,更想趕緊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可是越拼命反而越适得其反,最後再也忍不住,猛地推開他,下一秒便不受控制地把嘴裡的東西全部吐了出去。
他胃裡根本沒有東西,因此隻吐出來了剛咬下的雞肉。
可是哪怕吐不出來什麼,但身體還是不受控制,恨不得把五髒六腑都吐出去。
可饒是如此,也吐不出那股無法除去的葷腥氣。
葷腥,焦糊,腐肉,熱油……
那日的一切不受控制地再次出現,千堯整個人如墜寒冰,恐懼幾乎讓他整個人分崩離析。
就在他快要再次崩潰的時候,有人抱住了他。
千堯擡起頭,這才發現小穗子不知何時跪在他面前把他抱到了懷裡。
他沒再問到底發生了什麼,隻是把他抱得很緊,輕輕幫他順着後背,說:“沒事了,沒事了……”
明明是一副比他還小的身闆,卻把他整個人抱在了懷裡。
熟悉的氣息将千堯整個人環繞,支離破碎的安全感這一刻被小穗子一聲聲重新建立。
像是漂浮的落葉終于落到了地面,有了歸依。
千堯抵着小穗子的胸口,看到地面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片滴滴答答的水迹。
他擡手摸了摸,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被落在暗獄裡的魂魄仿佛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他終于重新有了人的七情六欲。
眼淚不受控制地越掉越兇,千堯緊緊抓着小穗子的衣襟,終于放聲哭了起來。
哭到不受控制,上氣不接下氣,怎麼也停不下來。
小穗子沒再說話,隻是抱着他,任由他終于哭出了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