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暗處的路信洲靜靜地看着這一切,修長的手指正随意擺弄着一個信号收發裝置。
雖然在城門口經過了檢收,但攜帶通訊設施混入洞穴對他來說不過是勾勾手指的事。
洞穴中輕重症患者混居、精神極度亢奮,這些都導緻衆人體内的異物質過于活躍、感染度虛高。
如果有足夠的鎮定類藥物,這裡很多人的病變速度都會下降,污染擴散的風險也會大大降低。
路信洲思忖着,估算了下全城的居民數,向諾亞發送了增援要求。
一千支麻|醉穩定劑和一支外遣分隊,藥物由無人機先行派送,會比支援部隊的抵達速度更快。
藥物預估三個小時就能送到,在那之前,他不能打草驚蛇。
最後一抹陰冷的深紫色餘晖在地平線處散盡,回音似的頌歌也在最低音處停止,片刻後,廣場上爆發出山呼海嘯的高呼。
路信洲視力極佳,他望向人群中心,看到高築的聖壇中心有一頂由白色帷幔圍成的紗帳,旁邊是一隻被許多條捆縛帶牢牢固定的污染物。
污染物和紗帳都不是幻象。
路信洲确實有點好奇,這位即将出場的聖子會變個什麼樣的戲法。
“淨化!”
“淨化!”
“淨化!”
不知是誰起的頭,信徒們齊聲喊着,一圈圈地跪俯下去,将手中的燭火越捧越高。
終于,在周圍無數躍動火苗的映照下,一道單薄的人影投在了紗帳上。
所有信徒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道模糊人影上,衆人臉上盡是駭人的狂熱,呼喊聖子出面淨化污染物的聲浪一層高過一層。
能心安理得地承受住這樣的崇拜,這位聖子要麼是也被催眠了,要麼就絕對不是正常人。
路信洲漫不經心地想着,冷銳的目光鎖定那頂紗帳。
夜晚的沙原風聲呼嘯,強風拂過,恰好将紗簾吹開一道不寬不窄的縫隙。
自然而然地,路信洲的視線順着紗簾的那道縫隙望進去。
他看到一個坐在帳中的少年。
披散及腰的白色長發,寬松單薄的白色罩袍,遮蒙雙眼的白色綢帶。
少年規規矩矩地坐着,兩手疊放膝上,罩袍垂到腳面,大半張臉也被遮住。他隻露出一小截瑩白的下巴,卻映得周身的白都黯然失色,幹淨到讓人覺得就算潑墨其上也無法染污。
風停,紗簾自半空緩緩垂下,再次遮擋住了少年的身影,那稍縱即逝的一瞥卻不知為何在路信洲眼前停駐得分外久。
那一瞬間,從不以貌取人的人類之光心中的天平小小地傾仄了一下——
哪怕沒有任何催眠效果的加成,選這個少年為聖子,确實有非常強大的說服力。
紗帳内,少年站起了身,擡手去掀身前的紗簾。
夜色濃稠昏暗,燭火晦明不定,隔着跪拜呼喊的人群,路信洲依舊毫不費力地看清了那隻手。
修長、秀氣,清瘦到每一個關節的輪廓都分明,是不帶一絲血色的蒼白。
那隻手穿過紗簾,懶懶地自然下垂,最後落在了污染物的頭顱上方。
少年脆弱纖細的手指和污穢瘤變的怪物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眼看着瓷白的指尖即将碰觸污染物潰爛的體表,路信洲微微皺了下眉。
不是做樣子給衆人看的嗎,這個少年怎麼好像真的要接觸污染物似的。
路信洲有很奇怪的潔癖,他不在意自己是否浴血,卻看不慣原本幹淨的東西被染上髒污。
篝火中心,少年沒有絲毫芥蒂地繼續垂手,與污染物的距離隻隔一線。
路信洲抱着雙臂站在原地,食指指尖敲點大臂的節奏卻略顯煩躁。
再等等。
他勸說自己,說不定真正的貓膩出現在少年與污染物産生接觸之後。
下一秒,蒼白清瘦的手指實打實地觸碰污染物,如玉的指節被迅速染污。
路信洲緊盯着少年的手,不可能有異動能逃過他的眼睛。
一、二、三,他默數着,等待少年露出破綻。
可他沒看到絲毫變化,少年沒做任何可疑的小動作,他真的就隻是把手放在污染物頭上而已,怪物腐蝕性極強的唾液滴落在少年的罩袍,頓時升起紫黑色的焦煙。
路信洲眉眼間不虞之色漸濃,看少年手上已經從指尖流淌到手腕的污穢極不順眼。
這個蠢兮兮的家夥在想什麼,這樣與污染物直接接觸,他這隻手随時有可能畸變。
難道是因為被催眠,讓這個少年相信了自己真有淨化污染的能力嗎?
路信洲眸光一沉,覺得這個可能性非常合理。
“聖子”沒有露出過完整的真容,即使這個少年今晚就因污染而暴斃,下次上台的聖子換了人,也不會有信徒發現。
如果他要救下這個少年,就要改變原定計劃,絕對會多生事端。
若是有其他人在這裡,絕對會勸路信洲不要為了救一個人而因小失大。哪怕少年在他眼前被污染,他也應該沉住氣,不在支援藥物送達之前做任何會讓自己暴露的事。
可路信洲做事從來不遵從什麼既定計劃。
他隻考慮能不能達成目标,至于怎樣達成,那都是無所謂的事。
淺色的瞳底閃過銳利的寒光,同時,祭壇上那隻被五花大綁的污染物突然暴起,掙脫幾條束縛帶,直向着近在咫尺的少年撲去。
“聖子大人!”
衆人發出驚呼,有人驚吓過度直接暈厥,有人想要沖上聖壇,燭火傾翻、狂風亂起,場面一時混亂失序。
但這些都于事無補,這個距離,在場沒人有本事來得及救下少年。
“嗡——”·
鐵器難聽的破空聲從人群最外圍傳來,殘影連成可視的軌迹,不等任何人反應過來,流矢般的鐵器已經将暴起的污染物死死釘在了聖壇上。
那是支最普通的鐵矛,守城的巡邏隊人手一支,鍛造粗糙、鏽迹斑斑,殺傷力極其有限。
但就是這樣一柄鈍器,從百米開外,隻一擊就精準命中并貫穿了污染物。
周圍鴉雀無聲,長靴踏上聖壇,一步步走向剛剛在混亂中不慎摔倒的聖子。
路信洲沒有蹲下,他停在一步之外,向跪坐在地的少年伸出手。
“聖子大人。”
男人嗓音冷沉,疏離卻可靠:
“我的手應該比那隻怪物更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