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恢複視力,忽明忽暗的光線晃得少年有些眼暈,他揉了揉眼睛,向遠處看去。
他這才注意到基地内的情況,一條深壑橫亘當中,隐約可見其中堆疊成丘的屍體,連地面都透出腥重的深紅色。往更遠處,是散落一地的空針管,還有瑟縮在一處也能看出數量龐大的人群。
少年明顯愣了下,路信洲注意到他的猶疑,眸光微暗。
原來不害怕隻是因為看不見。
但這樣也好,路信洲想。
省得他總是要不知分寸地靠近,還拿那些莫名其妙的形容詞來形容自己。
“是我殺的。”
路信洲開口,神色極冷,整個人像一柄無鞘的劍,傷人也傷己。
“害怕?”
雖然是個問句,但路信洲已經默認了少年的答案,接着便警告道:
“害怕就離我遠……”
“剛剛不是說隻有兩成藥物能用嗎?”
少年扭頭看向路信洲,說出的話與路信洲設想中的完全不同。
人數太多,少年沒法看出具體數字,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洞穴内存活的人數絕對遠遠多于被路信洲殺死的污染物數量。
路信洲沒太聽明白少年的意思,眉頭微蹙,他問:“所以?”
少年同樣也不明白路信洲為什麼一點都不驚訝,他加重語氣:
“可現在這裡活着的人有這麼多!”
路信洲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驕傲的成績。如果藥物沒出問題或者赫爾斯沒死,這裡絕大部分人本該都能活下來,總歸是他不夠謹慎。
望着那張神色冷淡的臉,少年腦中靈光一閃,奇迹般猜中了路信洲的想法,他問道:
“路信洲,你是在怪自己救的人不夠多嗎?”
如果路信洲沒來,洞穴隻會在赫爾斯的控制下最終變成一座死城,沒有一個人能活着走出這裡。
這是很簡單的道理,連自己都能輕易想得明白,路信洲這麼聰明的人不應該想不到。
那為什麼還會自責,心情差會讓味道也變差的。
少年搞不懂路信洲的想法,但他覺得自己有責任讓食物保持美味。
他拽了拽路信洲的衣袖,生硬地轉移話題:
“那我們不說這個了。路信洲,我剛才就想問你了,你的名字是哪幾個字?”
“我會寫的字不算很多,你能不能寫給我看?隻要是你的名字,我就一定會記住的。”
少年的意圖太過明顯,路信洲垂下眼簾,眸中染上點戲谑的溫度。
他微微躬身,淺色的瞳孔盯住少年,有種看穿一切的鋒利感:
“你是在哄我?”
少年眨了眨眼,問:“哄是什麼意思?”
他是真的不知道,沒人哄過他。
“就是故意裝乖讨好我、想讓我開心的意思。”
聲音轉沉,路信洲話裡帶刺,暗示少年不要做這些沒意義的事。
“我是想讓你開心。”
少年沒聽出來路信洲的暗示,他坦蕩承認,但又疑惑道:
“可這樣也能算讨好嗎?”
他倒是知道“讨好”是什麼意思,他見過信徒讨好赫爾斯。
不是輕飄飄幾句話就能辦到的事,不僅要俯首稱臣,甚至要獻上物資和身體。
如果自己說句軟話都能被路信洲視作讨好的話——
少年眉眼彎彎地笑起來:“路信洲,你脾氣真好。”
脾氣好?這比說他漂亮更離譜。
這人究竟是怎麼能在短短幾分鐘内對他産生這麼多錯誤認知的。
咔地一聲,路信洲心裡那道原本堅不可摧的屏障裂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
他一時居然不知道該做何回應,隻好刻意忽略了這句話,突兀反問:“你呢?”
少年每次跟路信洲說話都以大名開頭,路信洲這一會兒聽到自己名字的次數比平常好幾天都多。
但也因此,他突然發現,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少年叫什麼名字。
“在問别人的名字之前,要先做自我介紹,這是禮貌。”
路信洲教少年:“所以,你得先告訴我你的名字。”
少年聽話得很,他也不質疑路信洲所言真假,點了點頭,乖乖蹲下,準備在沙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手指剛剛寫了一豎,他好像又想起了什麼,仰起臉來望向路信洲:
“路信洲,你為什麼不蹲下看我寫?”
已經不知道多久沒人敢這麼理直氣壯地跟路信洲提要求了,路信洲略一挑眉,倒是什麼也沒說,依言蹲下身,看着少年用手指在沙地上一筆一劃地寫了個“眠”字。
少年的字說不上醜,卻有種僵硬的違和感。明顯是在模仿印刷體,筆劃的寬窄複刻到位,順序卻是基本全錯,大概是因為沒人教過他怎麼寫字,全是他靠看書自學的。
“眠,我的名字。”
少年拍掉手上的灰,期待地看向路信洲,似乎是在等待誇獎。
路信洲問:“就這一個字?姓呢?”
“就一個字,沒有姓。”
“給你起名字的人沒有告訴你你姓什麼?”
眠搖了搖頭。
“沒人給我起名字,這是我自己給自己起的。”
他疑惑:“怎麼,一定要有姓嗎?”
一定要有。
至少路信洲是這樣想的。
對路信洲來說,完整的姓名不隻是一個代号,更是在無數個深夜将他拉出灰暗夢魇的缰繩,提醒他已經不再是“實驗體01”。
但這隻是路信洲的個人觀念而已,他沒興趣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别人,何況是眠這種别人說什麼都能相信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