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非做不可嗎？非得你做嗎？我不能去找你嗎？你的安全難道不重要嗎？”

每一句都是非常不顧大局的沖動之語，要是被舉報到理事會，越眠能直接被判教唆危害基地安全罪。

路信洲想，自己該在越眠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就呵斥越眠讓他注意言辭的。

可他居然沒有制止越眠。

寒風呼嘯，掩蓋了路信洲幾不可察的一聲輕歎，他想，或許因為自己其實是想聽到有人跟自己說這些話的。

人們在災難面前學會珍重每一次告别，每次帶隊外出之前，路信洲都會看到隊員們和家屬依依惜别的場景。

在那些場景裡，路信洲總是站在一個遠離人群的位置，冷靜看着每一個即将遠行的戰士收獲許多小題大做的、淚水漣漣的、關心則亂的惦念。

不論任務難度再小、外出時間再短，面對自己在乎的人，人總是很難做到理智地顧全大局。所以，就算明知有所謂更宏大的集體目标，每一個送行的人說的也都是“照顧好自己”，而不是“履行好職責”。

非走不可嗎。

外面很危險。

我不想你去。

路信洲作為旁觀者無數次地聽到過這些話，還是第一次作為被如此小心囑咐的對象。

他感覺不差，起碼不會覺得越眠的話是在無意義地浪費時間，也不認為越眠這麼說是否把自己想得太過于弱小。

“越眠。”

路信洲再次開口，語調溫柔，完全不同于平常。

“這件事非做不可，非得我做，但我不會有事，你會在安全的地方等我回去的，對不對？”

越眠第一次聽路信洲用這麼溫柔的語氣說話，像是觸及冰層下融暖的春水，他被男人清冷卻縱容的聲音哄住了，連耳膜裡都是酥酥麻麻的，也顧不得去想有哪裡不對，不假思索地便點了點頭。

越眠愣了好一會兒，沒得到回應，這才反應過來路信洲看不見自己點頭，開口道：“……那好吧。”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但你不能受傷，幹嘛總是要用傷害自己的方式完成任務，分明可以不那樣做的。”

聽到越眠小聲的要求，男人原本冷硬的表情微微松動，幾乎帶上了錯愕。那雙總是望向荒原的眼睛不再漠然地直視前方，視線微垂，瞳孔中也不再是一片純粹的冷色。

路信洲沒多說什麼，他沒問越眠是怎麼發現自己的壞習慣的，隻用指尖輕輕點了點通訊器的收音孔，有節奏的叩擊聲似乎天然帶着安撫的效果，像是隔着電波拍了拍少年的頭。

挂斷通訊，路信洲默數了十五秒，直到冷風将多餘的溫度全部帶走，他确定自己的狀态不再受到任何外在因素的影響。

沉靜的眼神鎖定面前龐大的機器，路信洲緩緩擡起左手，然後閉上了眼睛。

所謂控制，歸根結底，是把握萬物運行的結構與規律。

隻要把握規律，再堅不可摧的整體都能被無限分解，直到拆分成無數可以輕易崩解的脆弱單元，路信洲擁有的就是僅憑意識穿透把控萬物的能力。

像有無數隐形的風刃席卷穿梭，幹擾儀外機堅實的外殼被迅速風蝕，零件一點點崩解，原本嚴絲合縫的精密結構很快便在無聲當中被拆解為一碰即散的散沙。

那隻修長漂亮的手既能溫柔地給予安撫，更能在覆掌之間輕易粉碎一切障礙。

路信洲收攏五指，輕描淡寫地一握。

看似毫無威脅性的動作卻是引發連鎖爆炸的導火索，第一枚螺絲碎裂，發出一聲微弱的脆響。

這是被推倒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沉寂半秒之後，毫無預兆的一連串爆炸自幹擾儀内部的各個角落同時發生，瞬間燃起的火光徹底吞沒了兩秒鐘前還完好無損的機器，所有不幹淨的附着物更是頃刻間化為齑粉。

爆炸的餘震波及極遠，坐在車上的越眠都感覺自己被連帶着震了震。

他立刻回頭望向爆炸發生地，但距離太遠，他隻能看見一片沖天的焰色，根本沒法捕捉到自己真正想看清的東西。

車隊最前排已經得到了外城派出支援部隊的接應，程誠成精神稍微放松下來，他餘光瞥見越眠整個人已經回身跪在了座椅上，開口勸道：

“小越你放心，這點程度的爆炸，路哥不會有事的。”

情況暫時穩定，程誠成一直專注于撤離任務的大腦終于分出容量來處理其他事務，被擱置的次要信息一起湧入腦海。

程誠成心不在焉地在腦内回放着剛剛被自己忽略的那段對話，突然，他瞳孔一縮，後知後覺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麼非常了不得的大事——

隊長從來沒用那麼随和的語氣跟他說過話！

意識到這一點後，程誠成再度回想剛剛路信洲和越眠的對話内容，隻覺得哪裡都不對勁——

他就從來沒聽過隊長用那麼……溫柔的語氣說過話！

“溫柔”這個詞乍現在程誠成腦海中，驚得他一激靈。

程誠成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會用這個詞來形容路信洲，可無論是路信洲對越眠胡攪蠻纏提問的縱容态度，還是半哄半勸也要讓人回到安全地帶的勸說方式，他都找不出第二個更合适的形容詞。

但很可惜，程誠成的腦回路筆直得像一條四車道，他壓根沒往更深處聯想，僅僅是路信洲對越眠如此和顔悅色這一點，就已經足夠讓他震驚的了。

他轉向越眠，愚蠢卻清澈的眼神中帶上了非常純粹的尊敬：

能讓路哥都另眼相看的人，絕非泛泛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