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煜的病房朝陽,正午時分的陽光很好。
他穿着病号服,百無聊賴地坐在床側,低頭看着自己微微晃動的兩條腿,看着它們在地上,有節奏地留下錯落斑駁的影。
思緒和目光一并放空,像是窗外的飛雪,被風吹散成流螢,扯出好遠好遠。
宿煜習慣于安靜獨處,甚至忘了病房裡還有一個祁曜。直到護士進來,将配好的幾片藥送到他面前,又遞給他一杯水,他才回過神,從那沙啞的嗓子發出一點兒聲音來,“謝謝。”
熱水的溫度透過玻璃杯傳到宿煜掌心,他用舌尖卷起那些苦澀的藥片,回味良久,低頭抿了口水咽下。
“咳…咳咳…”
左手不能動,宿煜用右手握着杯子,五指輕輕發抖,在脫力的瞬間,被一隻手從杯底托住。
那隻手指骨分明,指甲幹淨漂亮,像變魔術似的,食指和中指一勾,露出指縫間夾着的一顆牛奶糖。
“我記得,你之前愛吃這個。”祁曜不再掩蓋自然流露的情緒,看向他的眼神帶着糾扯不清的暧昧和試探。
宿煜怔了怔,伸出手,指端在祁曜溫暖的掌心蜷了蜷,拿走那塊糖,剝開糖紙,将奶白色的糖果含入口中。
祁曜聚精會神盯着宿煜那微動的喉結,渾身莫名生出一陣顫栗。
目光稍微偏了偏,他看見宿煜的側頸有一道淡淡的疤,還沒等看清,就被屋裡的陽光給蓋住了。
牛奶糖熟悉的甜膩在口腔裡擴散開來,宿煜舔了一下幹澀的嘴唇。
“甜吧。”
祁曜一反常态地露出極為溫和的笑意,語氣溫柔得簡直要人命,“不能因為藥苦,就自作主張地停藥,不吃藥,病怎麼會好呢?”
宿煜靠在床頭,避開他那道仿佛要把人看穿的熾熱目光,寡淡地“嗯”了一聲。
他答應的很好,可回過頭來,還是不會按照醫囑吃藥。吃藥沒有立竿見影的效果,該難受的地方還是會難受,會有很多副作用,會變得異常嗜睡,提不起精神,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
還會胃疼,就像現在這樣…
明明什麼東西都沒吃,胃裡空空如也,卻仍然覺得脹得慌,喝口水下去都有種想吐的沖動。
祁曜還在他面前,宿煜沒法不管不顧地當着他的面去嘔,隻得把手輕輕放在胃上,面不改色地揉了揉。
“怎麼了?”祁曜當即便皺起了眉,緊張道:“你又胃疼了?”
宿煜吸了口氣,“還好。”
“還是得吃東西,你現在吃得太少了,這不行。”祁曜嚴肅起來的時候,身上有種不符合年齡的老成,他看着宿煜,帶着點兒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你想吃什麼,我下樓去給你買回來。”
宿煜搖頭,他實在沒有想吃的,甚至聽見“吃”這個字都直犯惡心。
“粥,皮蛋瘦肉粥?”
“面條?想吃面嗎,樓下有個陽春面不錯。”
“你之前愛吃那牛肉飯,你還想吃嗎?”
祁曜一樣一樣問,宿煜都搖頭,甚至開始感到焦躁。
“對了!”祁曜眼睛忽然一亮,“醫院後身那個雞汁包子,我想起來了,你最愛吃那個,怎麼樣,現在想吃嗎!”
宿煜愣了片刻的功夫,祁曜已經穿好了外套。外面下着大雪,步履維艱的,他絲毫沒猶豫,說着便出了門。
宿煜看着他的背影,把嘴裡的糖和還沒完全融化的藥一并吐了出來。
甜苦參半,就像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
江海市的冬天,雖然冷,但并不蕭瑟。
醫院後身有條煙火氣很濃的街市,街上熙熙攘攘,到處都是叫賣的小販。包子鋪的老闆娘火速掀開籠屜,快速撿出幾個熱氣騰騰的包子,裝進袋子裡遞給祁曜。
這家雞汁包子鋪屬于是江海市老字号,打從祁曜記事起就有了,祁曜不愛吃,準确來說,是他做什麼都不喜歡等,要吃這家包子得排隊,他嫌麻煩。
但是宿煜愛吃。
之前剛認識那會兒,為了讓宿煜傳授自己打《浩劫》的技術,祁曜每天早上都會給他帶早餐,風雨無阻。
問宿煜喜歡吃什麼,他點名要吃這家雞汁包子,于是祁曜就每天起個大早來這邊排隊買包子。
然後去網吧,放到宿煜的專屬機位上。
宿煜胃不好,又總是懶得動彈,早餐動不動就省了,但是認識祁曜後,每天早上都有熱乎的早餐吃。
有時候包子配豆漿,有時候是配粥,總之就是吃不膩。
…
祁曜接過包子就揣進自己的懷裡,零下十幾度的天氣,還下着雪,他生怕包子會涼,匆匆忙忙地趕回醫院,遞給宿煜。
“趁熱吃,他家包子涼了就不好吃了。”
“宿煜?”
祁曜如今,就連叫他名字,都是柔聲低語的,滿眼都是愛憐,和類似遺憾的惋惜。
宿煜看着他,心慌得喘不過氣,他的嗓子有些不舒服,帶一點兒沙啞,醞釀了好久才開口道:“小曜…”
有些話,就算是說了煞風景,也總是要說。
他垂下眼角,看着左手層層包紮的繃帶,煩躁的情緒呈幾何倍數瘋長,“我想了一夜,這個,不是你對我好的理由。”
難以啟齒的精神疾病,不是不辭而别的理由,也不是他不敢面對這段感情的理由。
他停了停,繼續道:“也不能重新開始一段…已經結束的關系。”
溫柔語氣,緻命打擊。
宿煜每一個字都落得極淡,可說出去就後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甚至希望祁曜剛剛走神了,什麼都沒聽見。
既渴望,又逃避,既想把人留在身邊,又想一個人逃到千裡之外。宿煜急于想抓住什麼,可大腦和眼前卻都是一片扭曲的空白。
真是要瘋了…
祁曜給他的這番話翻譯了一下,殘忍點兒的釋義大概就是——即使我沒病,我也依然會甩了你。
至始至終,祁曜都沒反駁或者打斷他的話,他一直望着宿煜,純粹的黑眸裡隐隐約約的有波光在泛動,把每個字都聽進心裡。
把這些不動聲色的話語,當做爬向宿煜心底的藤蔓,竭盡所能想去靠近他那顆荒蕪受傷的心。
可歸根結底,祁曜隻有十九歲,他無論多努力,也無法共情宿煜的全部痛苦。那種無力感,讓他瞬間覺得有些窒息。
他緩了好半天,才悶聲說,“宿煜,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從你身上得到什麼,你就把我當成是過去的朋友,在你生病的時候,我多關心一下你。”
“就這樣,你也要把我推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