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院的燈火永遠通明,往來腳步踩着時斷時續的聲控燈。
葉裡昂摘下手術帽,額前劉海汗濕成一绺一绺,不舒服地黏在額頭。
他唇邊咬着一支女士煙。
自己的煙抽完了,問了一圈,出師不利,他隻得轉而求助護士台,竟然還真讓他撿漏了一包玫瑰味兒的細支女士煙。
周津澈掬水洗臉,擡起頭時,鏡面映着從他眉骨緩緩下滑的透明水珠。
他屈指擦去,冷然問葉裡昂:“師兄,可以不要在洗手間抽煙嗎?”
葉裡昂哼一聲,反手揿滅煙蒂,說:“我實在忍不住,再不抽支煙續命,我現在腿軟到能給你跪下。”
然後他摸了摸過旺荷爾蒙引起的青色胡茬,納悶道:“你吃火藥了?說話這麼沖。”
周津澈深吸一口氣,一手探向白大褂口袋,指端觸到了冰涼機體。
修長清峻的眉宇斂着罕見煩躁,他和葉裡昂并肩走出洗手間,此刻差不多八點,早過了飯點時間。
“食堂沒菜了,我們上外頭,喊一份砂鍋米線,完了回來值班——哦對,你不值班,那你要回家吃?”
周津澈搖頭,說我陪你。
“等等等等。”葉裡昂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周津澈無奈地掀起眼,眼角眉梢隻有一行話:“又怎麼了?”
“你很不對勁啊。”葉裡昂狐疑地看着他:“平時不見你這樣,你和舒意吵架了?”
周津澈一愣:“吵架……沒有吧,為什麼會這麼問?”
葉裡昂做了個誇張的聳肩表情,說:“因為你滿臉都寫着‘我失戀了’的可憐樣。你這榆木腦袋肯定不知道怎麼哄女孩子,來說給哥聽聽,哥幫你出謀劃策。價格嘛,加三份肉沫的砂鍋米線足以,如何?”
市一院附近的小吃街客滿為患,因此顯得熱鬧非凡。
他們這群醫生,忙起來常是有一頓沒一頓,所以每一頓都吃得格外感恩戴德,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時光。
葉裡昂點好菜,大馬金刀地往長窄闆凳一坐,不帶殼的手機直接往桌面一掼,也不擔心磕出個什麼來。
周津澈從口袋裡拿出一包沒有拆過的手帕紙,一指抵着推到他面前,神色冷淡:“你吃就好。我不餓。”
葉裡昂不留情面地翻了個白眼:“你要修仙了?”
他說着拆開一雙筷子,掰好後浸在滾燙茶水裡涮了涮了兩遍,說:“邊吃邊談,你和舒意吵架了?”
他又問了一遍。
周津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冷淡鋒利的眼睛略微向下壓着,眉心微蹙:“之前回答了沒有,為什麼又問一遍?”
“因為你是咱們院出了名的ice周醫生。”葉裡昂大言不慚地調侃:“能讓你露出這種表情的人,除了你那位差不多十年的暗戀對象,誰還能有這個本事?”
周津澈垂眸看着店主端上來的茶水,茶杯和茶壺都是路邊攤随處可見的樣式,瓷白杯壁很薄,杯身已經出現細微裂痕。
淡褐色的,虬結在單薄杯壁,像盤旋曲繞的小蛇。
“不是吵架。”
周津澈沒多少信服力地再次重申:“她沒有和我吵架,她隻是不接電話。”
“哦?”葉裡昂來了玩味,覺得事情有趣了起來,微微挑眉:“那就是冷戰了?雖然吧,我覺得成年人不應該冷戰,有什麼話好好說嘛,但舒意看起來不像是那種不明事理的女孩子。所以,歸根結底啊,肯定你先惹她生氣了。”
這句話,周津澈沒法反駁。
店面不大,橫七豎八地架着電線,一盞盞油膩泛黃的小燈泡綴在上方,投落傘面似的光斑,照得他平放桌面的手背青筋突兀明顯。
周津澈沉舒一口氣,他連續幾個小時手術後的疲憊無處可藏,他看着劣質茶杯斜出來的一團深色陰影,沒有戀愛經驗的某人瞎子過河地求助看起來最不靠譜的葉裡昂。
“我們之間有個誤會,我一直沒找到機會解釋。”他音色低沉:“你記得我之前一直在找房子,前段時間好不容易有了合适的房源,結果……”
葉裡昂随手撥了下老闆娘贈送的花生米,嘎嘣嘎嘣地咬着一顆,說者無心:“結果你搬到了她的小區?她的樓上樓下?”
周津澈喉結輕輕咽動,黑白分明的眼睛,眼錯不眨地看着他。
腕骨白淨的手腕上,那枚舒意親自挑選、親自刷卡結賬、親自環到他手上的表盤,分針靜靜地走了半圈。
“不是。”終于,周津澈一字一頓:“我搬到了她家對門。一梯兩戶。”
葉裡昂:“………………”
他心悅誠服地抱手,用一種荒誕莫名的譯制腔說:“您可真有本事。如果我是舒意,我會覺得你是變态,沒有報警就不錯了。”
“報警倒是沒有。”
周津澈兩指壓着眉心,眼睫虛阖,喉底悶聲:“但是給管家打電話了,讓我把停在她車位裡的車挪走。我當時手術,電話接不到,管家直接撥給拖車公司。”
葉裡昂“嚯”了聲:“你真是藝高人膽大。現在還說什麼,趕緊把你和中介的聊天記錄打印出來,還有房屋合同,以及最重要的時間軸。舒意喜歡什麼,買!此刻不是心疼錢的時候,如果不夠,哥給你支援。”
他故作沉重地拍了拍周津澈的肩,頗有一種“我是你們愛情保安”的自覺。
周津澈失笑,肩背微微地繃了下,撈開他的手,無奈道:“賬我結了,陪你吃這一會兒。”
葉裡昂卻嫌棄地一揮手,趕人的架勢:“哄人最緊要的就是時間差,記得,環海一路限速60,你悠着一點。”
紅綠燈間隙,周津澈單手搭着方向盤,再一次摸過丢在中控台的手機。
舒意依舊沒有回複。
她的頭像,還是最初加上她的那張照片。
他神思不屬地看了十幾秒,手指不受控制、神經質地點進她的朋友圈。
深深下拉,确認她并沒有删掉與他有關的朋友圈。
一顆橫沖直撞的心,這才勉強地落回原地。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不應該患得患失,也不應該疑心她的感情。
但是——
他欺騙是真的,這段時間,就算再忙,也不是完全騰不出空解釋。
但他一直沒那麼做。
一方面,他珍惜而享受和舒意同居的時光,這是他在漫長無望的暗戀時光裡,不曾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另一方面……
實在夠難以啟齒。
扶着方向盤的手指機械性地抽動兩下,他猛然回神,踩下油門。
今天運氣格外不好,路況圍堵得水洩不通。
他一連換了三條線,導航顯示回到萬海豪庭的每一條路線都有不同程度的擁擠。
他輕輕咬了下後牙,側臉線條緊繃冷硬。
堵得不上不下,将原本十來分鐘的路途硬生生增加到半小時以上。
周津澈再次抹開面容解鎖,一條新的備忘錄提示跳出來,提醒他今晚要帶一束花去接舒意。
但她提前改簽航班,也許是為了給他一個驚喜。
可是這一切,全被他搞砸了。
周津澈心中懊悔,透明鏡面反射着前車猩紅尾燈,他短促地閉了下眼睛。睜開時,紅色光影在他晦暗眼底閃爍。
舒意的最新一條聊天記錄,是下午五點快六點。
自上而下的角度,照片中心是一隻站起來的扒拉隕石邊牧的白色薩摩耶,左下角露出她卷了好幾下的狗繩,顔色鮮明地纏着白皙掌心。
她問:眼熟不?
緊追而來的另一條信息來自周老師。
我撞見舒意了,她不知道住對門是你,好好解釋,别急。
好不容易一停一蹭地回到萬海豪庭,周津澈打彎停進地下車庫。
之前占用舒意車位的benz和卡宴已經被她叫拖車公司挪走,還好管家有備用鑰匙,核對過業主身份後,幫他把車停到露天停車坪。
花和禮物都是提前準備好的接機禮物。
電梯門開了,他遲遲沒進去,對着勻淨簇新的鏡面打量自己。
眉眼薄而鋒利,銀邊鏡架筆直地架着鼻骨,頭發略有些淩亂,他伸手整理,順着弧度撥到同個方向。
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周津澈無奈苦澀地扯了扯唇角,但不管怎麼樣,希望舒意能看在臉和眼鏡的份上,不要生他太久的氣。
做足了思想工作,修長指端摁住門鈴。
空空地響了半分鐘。
無人應答。
不在家嗎?
這個念頭閃電般轉過,一陣存在感昭彰的香風遽然撲面,他愕了下,零點零零一秒的反應拯救了他——
周津澈卡住即将拍上的大門。
可視門鈴是每家每戶的必備,但舒意信手拈來的謊話卻像一個專供他的台階。
舒意知道是他,還願意給他開門。
她微微嘟着唇,看得出用心描了唇線。
唇彩顔色是亮晶晶的,飽滿流麗,噘着可愛的弧度。
舒意眼波明媚流轉,假模假樣的微笑。
“我還以為是我叫的冷餐呢。”
舒意扶着被他牢牢撐開的門頁,單肩倚着門框,單刀直入:“周醫生找我有事?”
眼前男人顯而易見的頹勢,他眉心緊蹙,目光閃動,一手抱着花一手拎着禮物盒。
舒意揚起虛假的柔情蜜意:“不說話我就關門了。”
說罷,屈起膝彎用力一提,周津澈猝不及防被她趕了一道,差點夾到手掌。
舒意皺起眉。
“不知道躲?”她語氣泛着冷意:“外科醫生的手多金貴,不需要我這個外人來提醒你吧?”
已經很晚了,小區内部高價修繕的路燈疊次地亮起來。
燈火溫暖,初冬時分的枝桠嶙峋枯朽,除了她身後漏出來的煙火氣,此時此刻,周津澈覺得人生一片昏暗。
他盡量讓站直身,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不至于在她輕巧的一兩句話裡,顯得那麼被動和狼狽。
可開口時,聲線啞得過分。
“對不起。瞞着你是我不對……我可以解釋,你能不能給我五分鐘、不,三分鐘就可以。”
舒意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和她重逢那麼久,周津澈從未見過舒意陌生如此的眼神。
他站在她的眼神裡,逐漸地彎下腰。
近一米九的男人慌亂無措地塌下原本周正的肩線,看起來就像暴雨天被主人無情抛棄的小狗。
“對不起。”
他聲音哽咽:“和你在一起之後,總覺得像做夢。所以想把你抓得緊一些……想和你住在一起,每天早上給你做早餐,晚上做飯,收拾家務照顧money。我想要的太多,對不起,是不是會吓到你。”
雖然是疑問句,但他不是句号的意思。
好像有一把鋒利又冰冷的刀,連皮帶肉地剜去他的心髒,鮮血淋漓地流淌着,他卻隻能咬牙不吭,因為自作自受。
這不是什麼牽扯到原則性的問題,而且舒意相信周津澈不是那種做得出變态跟蹤的人。
她相信一些玄而又玄的命定和巧合,如果不是緣分,兩個走散近十年的人,很難重新站到彼此對面。
沒必要,成為對立面。
她歎氣,重新把門推得大了些。
“進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