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曉,雨後清晨的第一縷光線穿過雲霭,照進深深竹林。
輪胎碾過龜裂的瀝青,狹窄小道兩旁,近看才能發現那竹節之上遍布黴斑青苔,如同老者身上潰爛的皮膚,空氣中更是彌散着濃重的水汽與酸腐味,竹梢相互摩擦着發出的細碎沙響,仿佛也化作嗚咽泣訴。
車輛緩緩在一座竹舍前停穩,陳助理先行下車,繞到另一側打開門。
精緻昂貴的皮鞋步步落在腐葉泥漿之上,顯得十分格格不入,曾經的小徑被瘋長的雜草掩埋,一排整齊的籬笆現在隻剩幾道孤零零的腐朽木樁,林公玉不得不拿出手帕掩住口鼻才能蓋住異味,微皺的眉頭顯出些許不耐。
alpha看似随意地揮揮手,陳助理認出那是示意不用跟随的手勢,欲言又止。
他一直想勸林公玉多加休息,經過昨晚那麼大的刺激,林公玉隻是簡單洗漱過後又繼續趕路十幾個小時,加上前些天,他已經許久沒有進入長時間睡眠,對自己的壓抑變本加厲,臉色也愈發消瘦蒼白。
陳助理隐隐有一種預感,這場家主為此遠赴而來的會面,不會得到什麼好的結果,命運之輪已經蠢蠢欲動,隻有他這身在局外之人,才能透過輪盤中那翕張的縫隙,依稀預見一絲未來毀滅式的災難結局。
林公玉此次是為謝家而來。
幾月前那場明顯是針對他的爆炸在聯邦内引起極大震蕩,官方态度強硬表示勢必會追查到底,但始終也沒能給出什麼指向性的線索,林公玉當然對聯邦這群蛀蟲沒有報以任何期望,暗中派出自己的勢力探查,不惜瘋狂傾盡人力财力資源的前提下,終于查到一些東西。
查出的背後之人讓林公玉也為之一驚,驚訝過後,卻是卻百思不解。
亞東聯邦權貴無數,其中隻有林家與謝家,東方家傳承最為悠久,并稱為亞東聯邦三大家族。
近百年來,三方之中一直都是謝家最為強盛,是公認的三大家族之首,并且三家連結緊密,關系親近。
近二十年雖然林家勢頭兇猛地崛起,但也沒有危及到謝家之勢,若說該恨他,明明林家的崛起對同是醫藥領域的東方家沖擊更大,可怎麼會是從來低調,以和順待人為家風的謝家?
還沒解出謝家此舉其後的動機與該如何報複,謝家人很快意識到身份暴露,但竟沒有絲毫擔憂之意,反而坦蕩承認,并先行約見了他。
穿過破敗竹舍之後,隻見一個巨大坑洞突兀地撕裂大地,坑底累積着經年的塵土與竹葉,風過時卷起四散飄搖,片刻之後又打着卷兒落回原處困于地底,困獸般永禁于此,無法逃脫。
“林先生,好久不見。”
人未見到聲先至,林公玉聞言轉過身,遙遙見到一旁簡陋的竹亭之下,一個老者背對着他的方向盤腿而坐,面前隻擺放了一張簡陋的竹木茶幾,茶案上有兩杯淡茶。
老者鶴發松姿,一襲素袍随風輕曳,宛若古畫中走出的隐士,眼窩深邃,爬滿皺紋,眼睛卻很是清亮。
林公玉自認記憶力絕好,卻也想不起來何時和這人見過,看出他的疑惑,老者微微一笑,廣袖微拂,擡手虛引他坐下,邊歎道:“林先生不記得老身也很正常,确實過去太久了。”
“畢竟那年,你才七歲。”
林公玉蓦地擡眼,神情驟然冷沉,額角青筋繃緊,隐隐有爆發之勢。
七歲,是他被綁架,自此淪為一個沒有輔助工具就無法行走的殘廢的那一年。
“……是你。”
林公玉沒有落座,用肯定的語氣緩緩道,“那時綁架我的,是謝家。”
“是。”老者毫無變化,竟然直接承認。
顱腔内嗡鳴炸響,林公玉不敢相信,一直苦苦尋找的真相,竟然就這樣突如其來地在他眼前鋪開,他握拳用力收攏痙攣的指尖,造成經年痛苦的罪魁禍首就在眼前,即便是他,也無法再冷靜克制,倏然從腰間拔出槍,對準老者就要扣下扳機。
老者含笑,淡然處之的姿态看上去頗有風骨:“在我還沒有給出林先生想得到的答案之前,我想林先生是不會殺我的,對嗎?”
“如果我不想知道呢?”他冷冷道。
沒有半點失去生命的恐懼,老者悠悠歎了口氣,擡頭瞥過一眼:“你應該知道。”
那一眼包含的憐憫讓林公玉心髒猛地收縮,他仿佛看到意識中那一座籠罩在他之上的巨山裂開一道細微的縫隙,蛛網蔓延飛快爬遍山石上下,發出即将轟然坍塌的哀嚎,又像是方才那坑洞中的塵土與竹葉,終于要借着一陣狂風逃離洞底。
可在這一刻,他卻猶豫了,内心深處對于真相的那一絲恐懼讓他無所适從,像從雷厲風行的林家家主一瞬退回到七歲時,那個因為幻痛和恐懼而每夜蜷縮在被子裡無聲流淚的小孩,他少見地在人前失了風度,神情張皇無措。
老者恍若未聞,淡然開始講述起他的故事。
“很久很久之前,古時的一個朝代,人魚的存在也曾暴露過一次,世人發現人魚不僅能化淚成珠,血液能治愈疑病,吃下人魚的肉更能夠延年益壽百年不老,從百姓到貴族無一不陷入瘋狂,大肆展開抓捕,海邊的百姓也多以捕獲人魚販賣為生。”
“但有一戶姓謝的漁民不忍,隐瞞世人救下許多重傷的人魚,為他們提供吃食,悉心庇護。時人貪婪,将其他人魚捕殺殆盡,隻剩謝家庇護的這一支存活下來,人魚很感激謝家,兩族自此建立了深厚的情誼,如同真正的親人,謝家在人魚幫助下勢力愈大,人魚在謝家幫助下藏于暗處存活,數量也越來越多。”
“百年過去,世人曾經荒唐惡行也被後人掩埋,包括人魚也被視為絕密。”
“一日,與謝家交好的林家前來謝府做客,其中一個林家小孩年幼調皮,躲開了層層看守,進入謝府禁地,他在漫山遍野的竹林中穿梭,一不小心,摔進湖中。”
“是謝府裡善良的人魚救了他,見他生命垂危,還給他服下珍貴的人魚血肉。”
“那林家小孩不記得此事,此後照常生活,并沒有不同,直到幾十年後,他的同齡人都老去,他卻面皮年輕得還仿若青蔥少年,不老不死。這時他才驚覺自己的異樣,暗中開始調查。”
“又花了很多年的時間,才查到一些指向謝家的線索,于是他買通了謝家的人,偷出了一條人魚。”
“謝家勃然大怒,最初隻是忍氣吞聲,許諾用天價的金玉财寶贖回人魚,但他不為所動,謝家忍無可忍,隻能以牙還牙,也綁走了他的親人。”
“親者何辜,謝家本不欲傷他家人,可實在是他欺人太甚,不僅揚言放棄解救親人任憑謝家處置,更殘忍地對人魚下手實行解剖實驗,聽聞這個消息,便有謝家人一時被憤怒沖昏頭腦,犯下罪行……”
林公玉腮肉緊咬,眼睫顫動不休。
原來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