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施施然擡起頭。
頭頂的月色如水般,溫和、恬靜、包容萬物,襯得庸俗的金籠也變得有幾分聖潔起來。
“蠢貨,月族千百年來屹立于四大族地位不倒可不是靠你們的施舍。”
月幾千年如一日,柔和甯靜,平等地賦予所有魔族生命之源,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
祂是殘缺與悲涼的化身,是神的背離面,集神性與魔性于一體,是神遺棄在地獄,格格不入的高嶺之花。
祂本身即為毀滅。
不願委曲求全,做别人的附庸,無錯。
不願放任沉淪,突破自己的底線,無錯。
不願搖尾乞憐,毫無尊嚴地活着,無錯。
可惜這“無錯”的代價太高,所有人都不理解,所有人都覺得我應該選擇“錯誤”。
沐恩低低笑了,瞳孔不知何時轉變成了紅色,透着令人看不清摸不透的錯亂癫狂。
月食之日,血月降臨。
這是魔族最脆弱的時刻,也是唯一能将那群畜生一起拖入地獄的時刻。
在場唯一意識到他要做什麼的該隐目呲欲裂,他終于明白先前在沐恩身上感覺的違和感是什麼。
“阻止他,快阻止他!他想以自己為祭品毀掉月亮!”
“什麼?!”五族族長面色一變。
沐恩收起嘴角冰冷的笑意,輕點了點自己的額間,原先纏繞在他身上的斂奴烙印,此刻竟反過來将那五個家夥牢牢束縛在原地。
“晚了,跟我一起陪葬吧。”
猙獰的裂紋一寸寸爬上沐恩的皮膚,此刻的他整個人像是一個破碎的瓷器玩偶。明明遍體鱗傷,卻依舊瘋狂得不可一世,恍若神明降下懲戒,開始肆無忌憚的毀滅。
其他魔族終于開始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瘋子!這個瘋子想要毀掉月亮!?”
“毀掉月亮?他怎麼敢?”
“沒了月亮,那我們以後……”
……
月亮可是魔族的能量源泉,如果月亮沒了,那魔族身上的魔力将永遠得不到補充,隻能随着時間流逝日漸消散。
“你給我停下!”
該隐在底下大吼:“你再不停下,我就把你的族人全殺光。”
沐恩甚至都沒有看他,哪怕一眼。
他很清楚,該隐不敢殺,月亮被毀,月族族人身上的月之本源,就是魔族魔力的唯一來源。
而沒有魔力的魔族,對月族構不成任何威脅。
終于可以死了……
有點疼……
原來快死的時候,會這麼疼嗎……
沐恩此刻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了,臉色慘白,眼皮半耷拉着。
啊,忘記了,當初進入黑洞的時候也是這麼疼的。
可惜當時沒死成。
我把他推進黑洞裡,他會怪我嗎……
他那個時候應該很疼吧……
他之後被傳送去了哪裡呢……
我的心髒……
算了,他喜歡就帶在身邊,不喜歡就扔了吧。
反正已經與我無關了……
該隐整個人都快要瘋了。
他能感覺到随着月亮破碎部分擴大,自己體内的魔力也在逐漸流失。
他深吸一口氣:“各位聯手吧,要是讓他成功,整個魔族就毀于一旦了。”
“聯手……怎麼聯手,殺了他嗎。”
“不然呢!”
該隐回過頭,臉上滿是陰霾:“你難道下不了手?!他現在可是想把我們一起一網打盡!!”
一道道魔力光柱沖天而起,在滅族危機下,不少種族甚至祭出了本命法器。
而在衆人看不見的角落,該隐召喚出了血池禁锢住打算趁亂逃走的月族族人。
“想走?你們族長惹出的禍端,你們當然要留下來替他付出代價!”該隐表情陰仄。
他要趁着其他族還沒反應過來,搶占最後的月之本源。
哪怕最後魔族還是難逃一劫,他也要争取足夠多的時間,不擇手段,在月族族人身上研究出續命之法。
大祭司見此情形,輕啧一聲,沒有多說廢話,當即咬破自己的指尖,開始自爆。
——瘋子,一個個都是瘋子。
該隐心中暗罵,操縱着血池吞噬大祭司的身體。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一道銀光從天而降,一瞬間将血池蒸發着幹幹淨淨。
咚——咚——
大地在震動,古老的吟唱聲自天幕邊傳來,以血月為中心,點成線,線成片,萬千星辰,濯濯其光。
千載異象,星光潮汐。
祭台正上方,空間裂縫逐漸擴大,生成一個黑咕隆咚的洞口,緊接着,一個巨大的魔龍頭顱從裡面擠了出來。
它像是被外力硬生生塞進這個裂縫似的,最終,那片空間承受不住它碩大的身軀,從半空中狠狠砸到了地上,黃塵飛揚,連綿的山脈瞬間變成了窪地。
該隐幾乎是一瞬間就認出了,這是先前助他尋找月族藏身地的遠古魔龍。
遠古魔龍幾乎沒有天敵,那是誰能把它逼到這種地步?
該隐猜到了一個答案,還沒來得及否認,一道淩厲的銀光由遠及近,瞬間到他跟前。
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他隻看到一雙森冷漆黑的眸子……
沐恩分不清自己是在做夢,還是臨死前的走馬燈,不然為何隻困在那幾段記憶中徘徊不前。
少年的身形,渾身纏着白色繃帶,漆黑的眼睛濕漉漉地望着自己,像是要哭了。
就連回光返照的最後幾分鐘,也想逼着他後悔嗎?
“别……怕,你别,怕。”
“我終于,找到你了。”
“我會,保護你的。”
他開口了,說得很慢,甚至有些磕磕絆絆,像是還不熟悉如何說話的新生兒一樣。
但他一字一句地說着,說得很認真。
沐恩愣愣地盯着他。
他之前無數次想象過,他無意中救下并親手教養大的那個少年如果開口說話會是怎樣的聲音。
清朗的少年音,像是他在人界感受過的夏日的風,熾熱中帶着沁甜,充斥着旺盛的生命力。
“對不起。”
“我挖不出自己的心髒,每次我它都會自動回到我的身體裡面。”
他拿出沐恩先前交予自己的心髒,低下頭,像是自責自己沒法給心愛的人喜歡的禮物一樣。
“為什麼……你要給我你的心髒。”沐恩的聲音有些啞。
少年有些無措:“我,我想讓你開心。”
很久之前,在他有記憶的第一秒,就看到一個漂亮的人穿着一身優雅華美的月白色長袍,驕矜地對底下的愛慕者說——
“你說你愛我,那你願意把你的心髒給我嗎?”
他記住了。
沐恩抿了抿唇:“你,喜歡我嗎。”
少年輕輕點了點頭,又搖搖頭,再小心翼翼地向上看着他:“但是每次别人說這話的時候,你都會很厭煩。”
“我不想讓你讨厭。”
沐恩沒有說話,隻是呆呆地看着他。
相較于之前,他長高了,但還是很瘦,怎麼喂都喂不胖。
臉上的繃帶有些淩亂,隐約可見底下光滑白皙的皮膚,而不像之前那樣是醜陋堅硬的痂痕。
“你的臉……”
治好了嗎?
明明先前他費了這麼大功夫都沒治好。
少年擡起頭:“嗯?”
鬼使神差的,沐恩擡起手,拉住繃帶的末端,輕輕一扯。
在看清那一瞬,時間仿佛靜止,幾近渙散的目光牟然有了焦點。
下一刻,沐恩伸出手,擋住了少年的眼睛,修長白皙的手指隐隐有些顫抖。
他覺得自己從未這麼狼狽過。
沐恩低下頭,餘光瞥過自己身上密布的奴隸烙印和猙獰傷痕,閉上眼。
“我現在不好看。”
“你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