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展元剛剛去世時,崔若曾經是不惜一切代價,也願意換回丈夫的。但随着時間流逝,崔若的痛苦和懷念被歲月磨平了棱角。昔年溫存缱绻的夫君隻存在于過去,崔若能抓緊的隻有那一天天消磨的記憶和感情。
人是下意識往前看的動物。崔若想要應展元回來,但不再願意付出生命。
“不願以命換命很正常,如果你放棄複活你的丈夫,沒有人會責怪你。但不正常的是慷他人之慨,不願犧牲自己,所以犧牲别人。”施頌真輕聲問,“我應該不是你選的第一個人吧,在我之前,那些被你诓騙上山的人最後活着回來了嗎?”
沒有,沒有人。那些不知道山火存在的修士為了崔若口中的靈藥上了九陽山,然後他們就此失去音訊,再也沒能離開。
靠着棺木半跪在地的崔若擡起眼皮:“不必再審判我,我知道該怎麼做。我會證明給你看,我會為了和展元在一起付出任何代價。”
她蓦然舉起手,手掌藏了一片碎裂的劍片。崔若毫不猶豫地用這塊亡夫的斷劍,一下切開了自己的咽喉。鮮血從脖頸處湧了出來,咕嘟嘟地冒着泡。
“你不要,在這裡說這些,風涼話。”崔若斷斷續續地說,“時間能改變,改變一切。十一年讓我失去了,為他去死的決心。而你死了,死去了十五年。你難道當真,當真覺得,你的道侶就會一點也不,不改變,乖乖地留在原地,等你,等你回來?”
垂死的崔若詭谲地笑起來:“忘記過去,朝前看,是人的本能。始終被困在,困在過去的人會死。施頌真,你現在,在這裡嘲笑我,但實際上,你又能,又能比我強到哪裡去?”
人間普遍的風俗,是勸解未亡人向前看。可以将逝者放在心中銘記,但不能為他們長久悲傷。沒有活人會停留在原地等待一個死人。活着的人為了活下去,會漸漸淡忘失去的痛苦,開始他們的新生活。
這是族群為了保證繁衍演化出的本能,并不可恥,而且廣泛存在。崔若幾乎是有些惡毒地想,她早應該告訴施頌真,天山謝扶舟和純鈞劍主葉雪衣訂婚的消息,而不是現在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後被迫緘默。
但這樣也不錯。崔若幸災樂禍地想。等施頌真興沖沖跑回去見謝扶舟,将會直面故人另有所愛的場面,這種沖擊一定會比旁人口頭告知更能令施頌真痛徹心扉。
“嘲笑,嘲笑我?”崔若諷刺地笑了起來,她至少用生命的代價,證明了她對亡夫的愛情,“我做得,做得比他……”
話猶未了,崔若便斷了氣。握着鐵片的手無力地垂在棺木中,老去的鑄劍師睜着眼睛死在丈夫身旁,臉上卻沒有半點幸福,反而充滿了譏嘲之色。仿佛死後也會突然站起身,争辯自己可以為了愛付出一切。
“說好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呢?”一直沉默的施頌真幫崔若合上眼睛,“騙人的吧。”
五境習俗因為地域關系各不相同,但涉及祭奠亡人的部分則是驚人的一緻。據說給逝者燒送物件時需要用人魚膏、常春花、燈籠草制成的蠟燭點燃,這樣蠟燭的香氣能夠溝通人鬼兩道,将生者的心意送往冥界。
施頌真在乾坤袋裡翻了翻,發現靈石山莊準備的東西裡果然有一份東陸特産人魚燈燭。施頌真将崔若的屍體提到棺中,将夫妻二人放在一處。
然後她拿出那朵不能複活的金合歡花,用人魚膏燭點燃了它。
假金合歡看似黃金質地,實際上卻和紙一樣易燃。施頌真松開了手。破碎的金合歡在空氣中翻卷燃燒,還未落地便隻剩下一縷淡淡青煙。
“作為酬勞,這把劍我帶走了。”施頌真晃了晃那柄未開鋒的長劍。
其實這把劍施頌真用起來不是很順手,但她并不在意。
——
東陸比北境繁華許多,尤其是在夷安劍宗庇佑下的城陽郡。闊别多年,施頌真再次回到這裡,頓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實際上施頌真也确實死過一次,恍如隔世對她來說,竟是不夠貼切。
街上人群熙來攘往,都是些認真生活的普通百姓。偶爾有修士從其中經過,他們大多穿着夷安的統一制服,看上去就極為顯眼,所到之處都能得到衆人尊敬的眼神。
從昌平到夷安,需要乘坐夷安下設的飛車站點,隻需兩塊靈石。施頌真在站點中登記了出來,正打算去夷安本部找承影劍主。一縷極熟悉的氣息自人群中和施頌真擦肩而過,熟悉到施頌真心頭一跳。
她蓦然回首,隻見一個背着長劍的少女背影順着人群漸行漸遠。施頌真即便閉着眼睛,也能描摹出劍柄上她摩挲過無數次的花紋。
不會錯的,那是純鈞!
可純鈞為什麼會出現在東陸?背着它的人又是誰?
施頌真眼皮連跳兩下,下意識便要追上前去:“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