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日孤鳴走向王座的速度很慢,因為他要等身後的夙追上來。他聽着背後歪斜的腳步聲和間歇的滴水聲離自己越來越近,滴答,滴答。
競日孤鳴轉身。他的暗衛拖着遍體鱗傷的身軀,蹒跚着向他走來。一道又深又長的刀痕劃過了夙的大半個身體,從傷口湧出的血液将藍衣染成了紅衣,他幾乎隻是憑一口氣吊着命。競日孤鳴喚來的下人要将夙帶下去療傷,被夙用最後的力氣掙開。夙拄着刀彎下身子,對着競日孤鳴跪了下去。
他想死。
競日孤鳴在夙的膝蓋碰到地闆之前彎腰将他攙住。
“将軍何必呢?”競日孤鳴用袖子擦着藍色龍黥上的血迹,“早前吾便說過,若是将軍怕想起舊事,大可執行别的任務。是将軍執意要看的。”
競日孤鳴用臂彎攬住夙的腰,以一個近乎擁抱的姿勢摟着夙站了起來。他不理會夙的血液弄髒他的衣袍,也不在意兩人近到糾纏的氣息,隻是看着夙凝着濃重悲哀的金色雙眼:
“你不必在意自己的選擇。你有家人,有眷屬,比起孑然一身的玄土元天,有太多需要顧慮的東西了。而現在,孤王需要你。今日若沒了你,孤王可該怎麼辦?”
競日孤鳴握起夙的手,招呼下人把他帶下去治療:“還有一件事。你願意告訴孤王,在之後,這兩個年輕人又說了什麼嗎?”
夙沒來得及回應就昏了過去。
夢裡,他死在了天阙孤鳴的刀下。
——————
李霸地喘着粗氣,緊緊地貼牆坐着,他面前是一身血迹,怒發沖冠的撼天阙。
“蛀蟲!”撼天阙一邊這樣怒吼着,一邊用刀氣将他逼到大殿一角,“吾留你一條賤命,你就是這樣回報我?你就是這樣背叛我!?”
李霸地光是閃躲他的殺招就要用盡全力,哪還有辯駁的機會?就在撼天阙運起内力,準備給李霸地緻命一擊的時候,蒼狼沖出來擋在李霸地面前。
“你也想死嗎!”
撼天阙運起的招式絲毫沒有收回的意思。
“撼天阙!”蒼狼大喊,“你隻相信競日孤鳴的一面之詞嗎!若玄土元天當真事無巨細向他禀報,你以為奉天的工作瞞得住嗎!”
撼天阙放下了手。但内力仍然在他握起的拳頭上閃爍着耀眼的逼命光輝:“你可别忘了,他也背叛了你!”
“我沒忘!”蒼狼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怎麼敢忘!我怎麼會忘記,曾以命護我的人,最終也屈從于榮華富貴!”
李霸地終于喘勻了氣:“蒼……”
“不準叫我!”蒼狼仍是決絕地背對着他,“你我二人就此恩斷義絕!你是留在龍虎山接着當你的幫廚也好,還是直接離開也好,我都不攔你!就當之前的半年,我做了一場夢!”
李霸地抹了把臉,站起來從大殿側門離開了這對伯侄。
幫廚。蒼狼提醒了李霸地,該找誰去拿傳遞信息必要的道具。李霸地徑直推開廚房的門:“張大哥!”
彎腰添柴的張大哥直起身子,一看李霸地一身的土,把他拉過來拍了兩拍:“元天啊,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和朋友打架了?”
李霸地苦笑:“不止打架,還吵架,還分手了。夫子說得沒錯,什麼樣的人就會吸引什麼樣的人!張大哥,我要練書法,陶冶自己的情操,我就不信龍虎山還能沒第二個聊天的人。你知道哪裡能買紙筆嗎?”
奉天的賬房,文秀,一聽有人要跟他學寫字,倒是很高興。
他本來就對各種碑文上的書法很有興趣,自己也是在某天到龍虎山拓碑的時候被奉天抓來當賬房的。他熱情地為李霸地準備了他能弄來的最好的筆墨紙硯,搞得李霸地有些不好意思。
“沒有必要這樣……文先生。”李霸地看着面前像模像樣的文房四寶,心裡估算着這得多少錢,“我就是心血來潮,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不……”
“無妨無妨。”文秀一邊揉着他唯一的學生的頭發,一邊笑呵呵地捋他的山羊胡,“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你有心拜我為師,那這三樣事情我當然有責任做到。就算你哪天不想學了,記得我曾是你的老師也很好啊!”
面對這樣的熱忱,李霸地屈服了。反正,他也沒說要學費……
書法……最起碼金光世界的書法,真的很難。握筆有講究,運筆有講究,甚至什麼時候涮筆都有李霸地沒聽過的規矩。第一天下來,李霸地桌邊就攢了一堆廢紙團。
文秀說:“我去丢掉吧。你不要分心,專心練你的字。”
李霸地連忙站起來:“我去扔我去扔!哪有麻煩老師的道理。而且正好我坐累了,站起來活動活動。老師再見!”
他草草把廢紙團往袖子裡一掃,就抱着這推垃圾跑了出去。
廢物要丢到哪裡?當然是負心漢的房間。李霸地趁着月黑風高,悄悄拉開蒼狼房間的窗戶,一股腦将廢紙團通通潑進去。等到蒼狼帶着王族護衛們回房,點起蠟燭,看到的就是一地狼藉。
蒼狼努力地忍耐。
他顫抖着握緊拳頭,終于還是沒忍住,側身用袖子擋着臉,笑出了聲:“這個元天!你們快拆,看看他究竟要幹什麼。”
叉猡動作快,很快她就拆出了一張隻寫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丕知,是知也”的紙。她把紙拿給蒼狼看,蒼狼說:
“這是儒家典籍,三歲小兒能誦,元天能夠熟讀通俗話本《三國演義》,沒有道理寫錯字。快找找,還有沒有其他的錯字?或者不隻是寫錯,字形奇怪也可以。”
歲無償一邊拆一邊抱怨:“王子,你一定要繼續相信這個小子嗎?若競日孤鳴所說為真……”
“若競日孤鳴所說為真,”蒼狼說,“那以他的性格,怎麼可能會不跟着競日孤鳴走?如果他真是間諜,被揭穿後繼續留在龍虎山隻有死路一條。競日孤鳴要他死!”
慕雲追逸展開一個紙團:“那王子當真要殺他嗎?”
蒼狼說:“我不會。也不許你們動手!隻要繼續在表面上敵視他就好了。叉猡,以後你随身跟我,以防他再用紙團傳遞信息時被漏掉。”
紙團被拆完了。李霸地之前沒有系統練習過書法,字形歪歪斜斜,但好歹看得出是字來。蒼狼伸出手去,點出一些下面劃有一道橫線的字。
水流心不 “競 ”,雲在意俱遲。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蒼狼将這些字連了起來。
“競日孤鳴诓我詳情如此……”
“這紙挺好的,”蒼狼把展開的紙團反了過來,“别浪費,一會麻煩你們還給扔回去。”
李霸地第二天醒來,剛打開房門就被慕雲追逸迎面揚了一身廢紙。但他打不到慕雲追逸。又追不上。李霸地很生氣。
這場紙團大戰的戰場很快就從黑夜轉移到了白天,戰況也從偷偷摸摸變成了明目張膽。文秀倒是非常迅速地給李霸地換了一般的紙,李霸地照用不誤,該練還是練,該砸還是砸,甚至拉來奉天一起砸。
撼天阙會知道這些,是源于一場鬧劇。那是一個閑暇的午後,秋老虎正發威,冰冷的鐵椅此刻反而是午間休憩的最佳地點。撼天阙窩在鐵椅上打着盹,迷蒙的意識被兩聲同時踏入的腳步拉回清醒。
撼天阙沒睜眼。
那兩聲腳步一輕一重,輕的自然是蒼狼的,這是他拉鐵椅時被自己訓練出的本事;重的也不必說,肯定來自那個不肯安靜的玄土元天。
而這時沒人說話,隻有腳步激起的輕微回音悠悠地響。
打碎寂靜的是一聲拍擊。悶悶的,像打晾曬的棉被,應當是誰推了誰一下。這一聲引起一串細碎的窸窸窣窣,細密的小花在黑暗的原野上開了一地,越開越多,越多越熱鬧。
繼而,花瓣又在自己眼前化為虛無,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拖着長長尾巴的白雲軌迹。稚嫩的少年音哼了一聲,是誰被打中了?下一次,反擊的雲迹變沉,成了破空而過的弓箭尾羽。這箭也迅速密起來了,在大殿裡下起一場雨來,間或幾串腳步的悶雷,和喘息的風。
雷聲帶着風更近,在自己耳邊停下了。先前的碎花躲過了雷雨,又緩緩地開放,一瓣一瓣地伸展自己,在靜谧中等待結果。
沒羽的箭被它等來,卻是正正巧巧落進自己懷裡。雷聲随即響起,逐漸遠去。
撼天阙又靜了一會,确信沒有别的動靜才睜開眼睛。
他膝蓋上接着一個被揉皺的紙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