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日孤鳴還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樣。顯然他剛剛打完一架,鬓發汗濕,氣息急促,但面對李霸地,他甚至還有整理儀容的閑心。這一次,競日孤鳴手上多了三根金燦燦的假指甲,又細又長,不知道幹什麼用。撼天阙不在,是被他拿着這個打跑了嗎?用撓的?
李霸地握緊刀,擺好架勢一步一步接近競日孤鳴。而競日孤鳴甚至連防禦的動作都沒有,他就站在那兒,微笑着,看着李霸地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接着,他說:“你與蒼狼的友誼,該到此為止了。”
李霸地心裡一沉。他不是沒有想過,如果競日孤鳴發現他們的暗度陳倉該怎麼辦;可當競日孤鳴真正點出他和蒼狼暗中還有聯系的時候,卻什麼應對方法都想不出來,隻覺得手腳發冷,身子泛虛。
不對,冷靜,冷靜下來,競日孤鳴其實什麼都沒說啊!可是,他知道多少了?或者說,他有多少不知道的?
競日孤鳴把那副假指甲收起來了。現在,李霸地離他隻有五步的距離。如果競日孤鳴不會武功,那這五步足夠李霸地一刀結果他。
李霸地隻是握着刀站在那裡。
他下不去手。
不是因為競日孤鳴打得過撼天阙——李霸地想起那一天被撼天阙打飛的刀。很奇妙,哪怕在那時,他都沒有現在這樣微妙地害怕的心情。李霸地想,自己在怕什麼?不論是撼天阙還是競日孤鳴,他們都能輕而易舉地奪走自己的性命,但自己怕的好像不是即将來臨的死亡。
而是戰鬥。
李霸地害怕讓對方流血。當時在撼天阙面前,他說出的也是他想做的:蒼狼不應當被鐵鍊拴住,但是弄斷鐵鍊很麻煩,他要把鐵鍊砍斷。現在,劈砍的對象變了,成了活生生的人。競日孤鳴再可惡,也能說話會喘氣,刀刃劃過去,他柔嫩的皮膚下會流出熱的,紅色的血來。
李霸地害怕流血。在這漫長的一夜奔波裡,藉由他手潑出的鐵軍衛的血,燙得讓他恐懼。那些血從斷肢的殘口中汩汩湧出,生物課本插圖上的黃色脂肪,白色骨骼和藍色靜脈通通看不到,隻有紅色,糊成一片的深紅色。
而李霸地甚至不敢為他駐足,一旦這樣,四面八方的刀光就會向李霸地劈來,使李霸地不得不運起長虹如歌——結合了粼波掌與劍指,層層推拒之下,鋒銳内力尋隙而出。李霸地不願殺生,可逼命之時内力強度難以控制,他隻得奔跑,抛卻一路哀聲。
競日孤鳴的動作打斷了李霸地的回憶。餘光中,金色的衣袖一振,李霸地隻覺五髒六腑一陣刺痛,整個人就被一股強大的吸力拖向競日孤鳴。他僅僅是把手掌貼在李霸地的胸腔上,李霸地卻驚覺他在手掌之下,源源不斷地往自己體内灌注着内力——
擠開内髒,撐開肚腹,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内力。
競日孤鳴又掏出手帕來了。他慢慢地擦着李霸地額頭上因痛楚而沁出的一層汗水,又輕飄飄地将手帕往地上一丢。競日孤鳴說:
“孤王讓你死個明白罷。孤王的監視,早就不在你的身上。從你我二人那次接頭後,你若死便罷,若沒死,你定是用盡全力來讨好蒼狼,好讓他重新開始在意你。孤王在你這般年紀,也有過血氣方剛的時光啊。”
李霸地想說點什麼。他想辯解自己和蒼狼不是那樣,起碼不是他說的那樣。但他說不出口,他感到四肢百骸都被尖銳的内勁狠狠刺透,再撐開來。他對接下來要遭受的攻擊的模糊想象讓他喉頭滞澀,根本說不出話。
競日孤鳴說下去:“在那之後,你們會進行表面上的和解。互扔紙團真是有意思的戰鬥方式,也很幼稚。很符合你,玄土元天。到了最後,你就會懷疑你自己,你是否真正背叛了蒼狼,你是否應該為這份背叛贖罪。”
競日孤鳴眯起眼睛:“你來了。若按孤王的安排,你應當追着姚明月來,讓她結果你的性命不是很好嗎?你既然追到這裡,那麼孤王便給予你做出正确選擇的獎賞吧。”
競日孤鳴的手一松。李霸地頓覺體内像有無數鋼筋同時穿過,透過皮肉貫穿骨骼,将他的意識肢解成一張血淋淋的網;關節被拆解,肌肉被分離,内髒被刺穿,這些好像都發生在一瞬間,又好像漫長地延綿了好幾個小時。
疼痛隻在一開始,到最後,傷口開始熱,開始冷,有什麼東西要從被穿透的地方掉出來;雙腿不受控制地後退,視野逐漸模糊,喉間伴随着嘔吐感的甜腥湧了上來,将眼前的隧道也染紅了。團團熱氣從嘴裡吐出,李霸地茫茫地想,它們還會被重新吸進去嗎?
競日孤鳴的臉還在李霸地的視野裡。他仍然挂着那種微笑,一步步地靠近。他幹什麼呢?李霸地想,我都這樣了,他還看什麼?
競日孤鳴的聲音輕輕飄來。“馬上就不痛了。”他這麼說。
李霸地明白了。競日孤鳴在等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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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狼攙着撼天阙一路行進到魚龍穴深處。他們兩人都受了不輕的傷,早已沒有任何餘力對付可能會有的追兵了。撼天阙坐在石頭上休息,蒼狼則靠着一側土牆站立。這一夜,太長了,太長了。該說的話都已說盡,該袒露的情感都已剖白,可蒼狼還是拒絕進入那個機關。他在等人。
撼天阙任蒼狼等。他在蒼狼焦急的踱步聲裡顯得閑淡自如,如果不是那一身的血迹,他簡直像是旅遊時走累了暫時歇腳的旅客,而不是剛剛經曆過生死追殺的逃亡者。蒼狼的腳步聲越來越雜亂,撼天阙終于聽得不耐煩了。他說:“别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