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聲半這混賬!我要他死!”
遍體鱗傷的曼邪音連保持坐姿都要依靠熾閻天給她輸送内力的手掌,但尖利的痛罵仍不絕于口:
“他要是落到我手上,我要将他抽筋!扒皮!砍去四肢扔進妖魔海!”
她尖銳的聲音刺得熾閻天有些不耐煩。他想說點什麼,卻被喉嚨裡的血嗆住,不得不咳嗽幾聲将它吐出來。他定了定神,穩住傳輸内力的胳膊後才虛弱地開口:
“省些力氣!你的傷勢不輕,我也好不到哪裡去。要是雙雙死在這,修羅國度是要靠誰征伐?”
曼邪音忍過幾口疼痛激起的粗喘,負氣叫道:“我死便死,不是還有蕩神滅!你們兩個再加上戀紅梅,便是新的修羅三尊!”
“那你不要接收我的内力!”熾閻天連傷帶疲,哪受得住曼邪音這麼鬧。他不由開始生氣:“想死就自己痛快去死,我不給你做墊背!”
曼邪音總算安靜下來。熾閻天平穩的内力在傷處過了一圈,疼痛消退些許,她總算可以撐着熾閻天的胳膊站起身。
“平日你最擅長的就是守。”她和熾閻天一起跌跌撞撞地走,打趣着他,“這次是什麼猛将,竟讓你也失守,搞得這副凄慘行徑?”
熾閻天不是很想回答她,他覺得出征被揍成這樣很丢臉。但有必要讓她了解敵情以防日後對上,于是他沉吟了一會,緩緩道:“那是一名穿青衫的武者。”
在四方山北,武者一見面便自報名姓:青衫君·雲中嶽。此人劍眉星目,相貌堂堂;黑發黑眼,目光炯炯;寬肩窄腰,威風凜凜;禮儀規整,青衫獵獵。比青衫君生得吓人的武者熾閻天也見過不少,可面對此人,他不得不防。
“又見面了。”青衫君先開口,“一年過去,你的武功長進多少,讓青衫君領教。”
熾閻天冷哼一聲,不與他多話,寬刀一揚便沖了過去。青衫君見熾閻天不答,連退幾步側身閃過刀鋒,雪亮長劍赫然出鞘,锵锵擦過欺身而來的赤紅刀刃,橫前護身,嚴陣以待。
一擊未中,熾閻天旋身回刀再攻。他的刀風由犀利變得沉重,結結實實砸向青衫君劍身,意在把劍和人一起攔腰斬斷。而青衫君滑步将劍鋒一挑,把沉沉刀勢撥開;再借空檔反手出劍,逼迫熾閻天仰身躲開刺往他腋下的劍刃。忽然劍刃寒芒一轉,架住熾閻天胳膊的同時切向他的脖頸。
縱然是魔軀,也不好硬接這飽含内勁的一擊。熾閻天被青衫君架着連連後退,慢慢讓劍的重心偏移,終于找到機會使偏勁一絞,想要将青衫君的胳膊絞向他的刀刃。青衫君見勢不對,忙換手持劍,将劍刃從刀刃絞殺中抽出。
這一番纏鬥下來,二人都沒占到什麼便宜。熾閻天暗道對方比一年前初戰時難纏許多,内勁一提,八荒災焰燃盡四方,噬人烈焰裹着殺人刀風沖向青衫君。青衫君不急不躁,墊步後撤讓開勢頭,周身氣勁流動,四面八方襲來的剛勁内力聚成銳利的一道,如被馴服一般攀上他的手心。
“傲慢的魔啊。”青衫君利劍飛揚,招式重新對準熾閻天,“你們怎樣來的,中原便怎樣奉還!”
他把熾閻天攻去的内勁悉數按進劍身。長劍頓時銀芒盛放,熾烈劍光一時閃了熾閻天的眼睛。趁着熾閻天擡手欲擋之際,青衫君腳步一點,攜劍向熾閻天沖去。
“高歌——”
熾閻天不過一恍神,青衫君便已欺近身前,颀長劍刃帶着他自己的殺意朝他斬去——
“動風雷!”
熾閻天要提刀去擋,青衫君劍勢忽而一轉,挾帶沉沉氣勁力劈熾閻天面門。熾閻天避無可避,硬吃了這一招,隻覺一道強勁的火熱電流從頭頂直劈到尾巴骨;再一睜眼,便是孤零零躺在一片焦土之中。
頂着劇烈的頭痛,拼命撐着麻木的四肢爬起來後,熾閻天才确認自己仍身處四方山北,而不是地獄。青衫君早已不見蹤影,他想到蕩神滅和曼邪音不知是否也對上那人,便邁起蹒跚的步伐,先往四方山東面尋去。
那道電流似乎還殘存在他體内,每走一步内髒都仿佛被滾燙的鐵線切割拉扯。熾閻天搖搖晃晃來到蕩神滅所守關卡,卻隻看到靜靜流淌的河水。
壞了……熾閻天不敢耽擱,立馬撐起身子往曼邪音處尋去。
不見同來的網中人,蕩神滅失守,河水破封,戰局恐怕對修羅國度不利啊……
“給你輸送的内力,已是我最大極限了……咳。”熾閻天扶着曼邪音,往旁邊吐了一塊碎肉,“但我沒想到,你也會傷成這樣。好,都怪秋聲半,免開尊口。”
“哼。”曼邪音不情不願地截住她的抱怨。劇烈疼痛再次襲來,她緩了一會,說道:“我醒之時,秋聲半也已經不見了。既然你說蕩神滅不在,按他那般犟的性子,最有可能是去援助被這幫中原人追殺的帝尊。”
“但是帝尊有魔之甲護身,怎會輕易落到被蕩神滅幫助的境地……”熾閻天揉着仿佛被成捆燒紅鐵絲穿透的太陽穴,“一路走來不見魔世殘兵,此戰結果已定,我們……我們回鬼祭貪魔殿去。”
他們在奔走的時候抽空調息。路上遇見幾隊中原兵士,本已做好拼死一搏的打算,沒成想對方理也不理他們兩個,隻管打掃戰場。熾閻天按住曼邪音蠢蠢欲動的環刃,一路向鎮安城郊走去。
鎮安城郊,月已西沉,夜還未盡。熾閻天在指尖點起一小團火焰用來照明,這也是他現在能放的最大的火。就着這一撮火光,曼邪音擡手指去,那樹林深處垂首頹坐的身影——
正是蕩神滅!
熾閻天心裡一怵,忙追着曼邪音奔向蕩神滅。蕩神滅的臉上遍布血痕,可跟身子比起來還算能看的:心髒處被開了一個由無數道強勁内力穿透而成的大洞,這種傷口從主要傷處向外輻射出一個近似太陽的形狀,蕩神滅幾乎被它穿成了篩子。
這是什麼招數!他到底對上了什麼人?
在熾閻天毛骨悚然的時候,他聽到曼邪音在呼喚蕩神滅的名字:蕩神滅竟然醒了!這傷重的魔感受到動靜,努力撐起身子,卻隻是漏出更多的血。蕩神滅沒有睜開眼,他先是抓住曼邪音的手,再偏頭朝向另一側,舉起手對空抓了兩下。
熾閻天懷着難以出口的猜測,伸出手握住蕩神滅的手掌。
“是你們……是你們啊……”蕩神滅的手攥得很用力,仿佛要把這輩子所有的力氣都用上去,“你們能來……就好……”
“蕩神滅,先别說話了!”曼邪音焦急地打斷他,“你還能動,就有機會活,我們帶你回鬼祭貪魔殿!”
蕩神滅吐出一口氣,聲音平穩些許,也虛乏了許多:“别騙自己……魔族心髒,固然厚實難傷……但這樣的程度,就算恢複,也再難動武。接下來的話,隻是我想說的……”
他松弛下來,仰靠在樹上,将神情隐沒在黑暗裡。
“方才你們沒到的時候,我……覺得很冷,也很孤單……被黑暗籠罩的感覺,竟然這麼恐怖。我從未像剛才那樣,那麼思念你們……
“可是……可是我發現,在我腦中浮現的,不隻有你們……那些、那些中原人,我以為我不會在意他們……我不曾了解過他們的名姓,不曾理解過他們的尊嚴,我隻是将他們斬殺,棄之不顧,為什麼……
“為什麼我會記得他們……為什麼,我仍能聽到他們呼喚母親的聲音?為什麼,我還能見到他們臨死時決絕的面容?他們隻是我的敵人,唯一該存在的地方隻會是我的刀下!我失去了雙眼,看到的,卻是那麼清晰……”
熾閻天摁住即将暴起的曼邪音,沉默着等待蕩神滅把話講完。
而蕩神滅想起的東西似乎更多了,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喃喃着:
“我沒有守在四方山,我失職了……因為我看到帝尊追着一名白衣男子而去,我便跟随帝尊……可是我被一名刀客攔住,他說……
“‘萬物有靈,有靈則有情’……不,這是勝邪封盾說的……不,那白發刀客攔我,他一定是勝邪封盾的人!萬物有靈,萬物有情,我現在坐在這裡,和被我殺死的中原人沒有區别……
“可是魔和人不一樣啊!如果,如果我和他們沒有區别,那我所做過的……修羅國度所做過的……
“不就和上任帝尊的說法,背道而馳了嗎?攻入中原也是上任帝尊提出,他的所作所為,不是和他口中的平等完全不同嗎?我不理解,我想不通啊……人要是和魔相同,面對攻擊,面對戰争,他們會和魔一樣,他們……
“不是必然要戰勝來犯者,要戰勝修羅國度的嗎!”
冰冷的夜風吹過,蕩神滅的喘咳在寂靜樹林中顯得更加清晰刺耳。熾閻天想說點什麼,沉重的思考将他的喉嚨噎住,他隻好繼續安靜下去。
蕩神滅艱難地喘過了氣,拼盡力氣将最後的話語道出。
“我怎麼能想象修羅國度失敗!我不能接受!出現這個想法的那一刻,我便……便不配再為修羅國度戰鬥!
“可是不戰鬥我又要去哪裡!我從虺族最底層拼殺上來,我的意義就在于戰鬥!魔世接納不了弱小的魔,倘若我不戰,我就隻能……
“就隻能仿效被我殺過的人,等着能戰的魔來殺我……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我和人的立場會……”
他又安靜下來。過了許久,在熾閻天小心翼翼地打算開口的時候,蕩神滅擡起頭抓住熾閻天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