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從小就和父親相處甚少。”
雨音霜低着頭,眼淚一顆顆砸在八刀痕的牌位上。
“但是,盡管隻是一點點時間的相處,霜……也能感覺到,他盡他可能對霜的愛。早年間,其他的人都隻能吃糙米,隻有他能為霜帶來像雪一樣潔白的精米。盡管隻有一小碗,可霜,已經很滿足了……”
“早年?”
李霸地略微歪頭。
“早年是哪一年?”
雨音霜一時遲疑。
李霸地說:“換個說法,今年你幾歲?吃米的時候是幾歲?”
雨音霜低聲回答:“那一年,我11歲。今年,我正好滿18。”
“噢……18歲。”
李霸地向前傾去身子,胳膊肘橫放在桌子上。
“正好七年。”
雨音霜感受到他語氣中的森然,不由打了個寒噤。她擡起眼睛,正對上被月光映亮的,漆黑的怒火——
“雨音霜。”
眼前少年壓低聲音怒喝。
“那米上沾的是中原人的血啊!”
雨音霜倒吸一口冷氣,僵直了身子。她想到溫柔地為她揩去嘴邊飯粒的八刀痕,留下黏黏的是血迹嗎?想到每天中午都有的,那一小碗堆得尖尖、冒着熱氣的米飯,那滿堆的是屍體嗎?想到……
隻有一碗?
焱,焱吃過嗎?
每天中午的這個時候,她去了哪裡?為什麼自己想不起來……
李霸地看着低下頭不斷顫抖的雨音霜,重新坐直身子。這一聲棒喝可能會奏效,不過還不忙着下定論。雨音霜既然能主動來詢問蒼狼,最有可能的結果是,她去請示過赤羽信之介了。
要是她有赤羽信之介指點,他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果然,雨音霜顫抖着,還是擡起了頭。這一次,她的聲音裡帶了些許怨恨。
“勝邪封盾,果然就是無情!那時的我,就算知道,又能做什麼?我隻是,想要報父親一飯之恩,縱然如此,你們還要阻撓我!你們自己抛棄親人,放棄兒女,難道還要強迫别人割舍親情!”
李霸地慢悠悠地說:“雨音霜,且慢。西劍流可不是别人。”
他對雨音霜微笑。
“是侵略者。”
在雨音霜緊攥牌位深呼吸的時候,李霸地也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剛才可沒有半分埋怨你不能吃那米的意思。我隻是提醒你,你要知道米飯是怎麼來的。是我們中原人勞心勞力耕種收獲,你們西劍流打進來,把中原人殺了,再明目張膽地搶過去的。”
他注視着雨音霜的眼睛。
“你可以說,十一歲時的你無辜。那作為西劍流成員,在中原的土地上殺人的你呢?作為休門隊長,侵吞中原财富與資源的你呢?勝邪封盾允許你進入黑水城,是看在你有悔過之心的份上。你現在要說,那都是你裝出來的,我們再見面時應該把你格殺當場,對嗎?”
雨音霜的聲音有些啞:“就、就是這樣,我也是有親情的啊!”
李霸地說:“雨音霜,我們講親情,一般是對人。八刀痕是人嗎?”
“你!”
雨音霜一拍桌子,釋放出寒冷劍氣。
“你侮辱我的父親!”
李霸地說:“和東瀛人講話要不停地解釋中原詞彙,還真是麻煩。表述事實不叫侮辱,叫恰如其分。你看重你的親情,難道隻有八刀痕身上有親情嗎?他沒對你說吧,每次出征,他都至少要擄走一名12歲的女童。她可跟你一般大,她沒有自己的父母親朋嗎?你告訴我,被八刀痕搶奪的女童,該不該有親情?”
雨音霜的聲音開始幹澀:“你……你,你是污蔑!勝邪封盾,就是會騙人!”
“他沒騙你。”
兩人都沒料到,雪山銀燕的聲音會出現在這裡。李霸地驚訝地轉頭望去,看到雪山銀燕沐浴着月色,神色肅穆,兩步邁入靜心亭中。
“我作證。”雪山銀燕望着雨音霜,“因為我尋到過,其中一名女童的屍首。”
李霸地搖動輪椅退開,讓雪山銀燕坐在雨音霜對面。他悄悄問雪山銀燕身後跟着的劍無極:“你們什麼時候來的?”
劍無極說:“吃完飯就來啦,銀燕看見你一個人往祠堂去。這地方黑,我們不放心。”
李霸地點點頭。他們噤了聲,又往後退一些,讓雪山銀燕和雨音霜獨處。雪山銀燕看着她,手指放在桌上絞了又絞,說道:
“那是很凄慘的景象。她的身上,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更别說衣服……我們盡量不去想她遭遇過什麼。而且,每一次八刀痕出來打仗,一定會失蹤一名這樣的女童。霜,坤儀載星不會騙你,我們——”
“夠了!”
雨音霜站起身,近乎凄厲地打斷他。
“你和他是一起的!你們都是勝邪封盾的人!而且,是你殺了我爸爸,你殺了他!你們當然會把他說成是壞人!”
沉默。
“是,我殺了他。”
雪山銀燕擡起頭。月光照亮的他的眼神,裡面不是憤慨也不是怒氣。
而是悲傷。
“雨音霜,你知道我為什麼殺他嗎?”
看着雪山銀燕的目光,雨音霜無法說出回答。雪山銀燕低下頭,在雨音霜重新坐下後,注視着她。
他和雨音焱的故事要從五年前說起,那時他們兩人都是13歲。雨音焱早早地被派入中原殺人,雪山銀燕也已做了幾年殺手,兩人都對成人世界的冰冷殘酷有相當的認知。
不過,再怎樣成熟的小孩子,遇到同齡玩伴,也難免向對方敞開心扉。
更何況,兩個人的名字中,有一個字是同音的。
“燕子,五十音,慢!”雨音焱在教雪山銀燕教得不耐煩的時候,就會用手指敲他,“不如我,學漢語!”
而那時候的雪山銀燕,牛脾氣隻會多不會少:“你到現在還說不出比四字長的句子!我現在就會!阿裡嘎多噢打一馬斯!(謝謝惠顧歡迎下次光臨)”
雨音焱自然也有她的犟:“漢語詞,日語詞,不一樣!你在作弊!”
雪山銀燕說:“我沒有!”
兩人的玩鬧與争執,在沒有任務的日子裡,可以持續一整天。到晚上吵累了,雨音焱就拿出自己的晚餐團子,分給雪山銀燕一半,兩人就這樣躺在山坡上看星星。
“殺人很難。”雨音焱忽然說。
“嗯。”雪山銀燕應道。
“也很累。”
“嗯。”
“我不喜歡。”
“嗯。”
“你是不是,隻會說嗯?”
“啊?”
雨音焱氣得翻了個身。雪山銀燕吹了半天晚風,轉過頭,用日語一字一頓地說:“我也是。”
這樣的和平,隻持續到西劍流的全面侵略開始。此前雨音焱執行的任務,隻是去殺一看就很有地位的官員。可是漸漸的,她的任務對象成了車夫,成了小厮,成了農民,成了甚至隻是直屬上司看不過眼的人。
雨音焱心裡知道不該的。
她和雪山銀燕逛過集市,中原蓬勃而富有生命力的煙火氣,她真的很喜歡。她喜歡蒸屜打開時的熱氣,喜歡糖葫蘆在清晨的閃光,喜歡各色的花燈在燭火下旋轉。
但現在,因為任務,她要一點一點,親手将它們扼殺。
上司也一直說那些人是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