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清晨,難得秋青白到府外覓食。這家蒸食鋪子,說不上熟悉,但幾年來也會偶爾來吃上一回。
鄰居的夜貓子說昨晚上就開始下雪,一直到現在,雪還在下。空氣在口鼻肺裡來一遭循環穿梭,讓體内也冷了起來。想這冬日裡該是無論什麼都很和諧,清早人就凍得清醒。
舀一勺豆花湯遞到嘴邊,冷天裡熱食實在涼得快。瞥見蒸屜上那騰騰熱氣裡,忽的冒出個人頭來。
“老闆,我要兩個鹹菜饅頭,一碗甜粥。”莫懸拿了吃食,毫不生分的一屁股坐到秋青白對面。
下半張臉凍得通紅,又換了身裝束,加了毛領,渾身除了頭和手,都裹得密不透風,雖說照舊是那一身墨綠色亮綢短袍,卻總歸好幾個月過去了,教秋青白消消沒認出來。
“阿懸?!”驚訝之餘,長時間沒聯系,也頗疑問仙人來此的目的,“你怎麼來了?”
話一出口又想到,自己身體裡還放着對方的東西,他定是來察看的。
莫懸嚼了幾口饅頭咽下去,開始了聲情并茂的講述:“不是下雪了嘛,就想着來看看你,結果我一跳下來,登時冷的不行,一着急去捂耳朵,迎頭就吃了口冰水,可把我冷的,到現在才稍稍緩和了點。早知如此出師不利,我就不應該逞強小看了這天氣。”
最後來的這句“悔悟”,惹得秋青白嗤笑一聲:“那你下回可得注意了。”
“诶青白,你挑的這家店不賴嘛,很好吃!”莫懸那段講完,緊挨着就往肚裡咽下了半碗甜粥,贊道。
秋青白正将那碗豆花湯吃盡了去,取帕子擦過嘴,襯道:“你頭一次來啊,這鹹菜饅頭和甜粥就是這裡的招牌,運氣好得隻一次就點到了。”
“湊巧而已,我運氣不好的。對了,你今天打算做些什麼事?”莫懸終于想起來他下凡是要陪一陪秋青白,好容易得了空,秋青白又總獨來獨往,莫懸卻覺得人應該有個知心的朋友,不能什麼事都不和人說,要不然心裡會寂寞得很。
“城外山上的莊主雇了我去修一冊書,他信裡說沒壞幾頁,”秋青白轉頭望了一眼外面的天氣,行人擡頭不見陽華,這天就連下起雪來了也白得刺眼,秋青白回眼别過頭來,用力眨了兩下眼睛平複視線,提起旁邊椅子上的青布小包袱,回他,“很快能修完的。你呢,你今天有什麼打算嗎?”
莫懸也正吃完了剩下的,将要說與他聽,卻被身後老闆娘的小聲抱怨勾了耳朵去:“肖家那個到底學了什麼勾引人心的法術,竟将客人全引了去,你今天必須去瞧瞧!”邊上她丈夫拿筷子攪着鍋裡的堿水面,似乎憤憤着,到頭來隻是有氣無力“哦”了一聲回應那老闆娘。
莫懸一時心中起疑,各做各的生意,有什麼好怪罪别人的。
看來再無後話,莫懸便噌的站起來,深吸了一口冷氣清醒清醒:“我跟你一起去!”
秋青白還是愣了一愣,不曉得考慮了些什麼,才把那青布小包袱背起來,起身随莫懸出去。
雪粒子飄個不停,南方人大多不習慣在雪中撐傘,任它落在身上沾濕了肩袖,炭火稍稍一烘就幹了,無甚麻煩的。況且冬日裡多冷,總有人不太舍得出門。
諸色雜賣數不勝數,集市偶有蠅利口角,倒算是一方偏安的繁華之地。
卻見往前有一家食肆,生意比其他要好上不少,一大清早的就忙活起來。隻聽路人相讨:“沒想到一個棄子,自己也能把這食肆幹起來。”大約就是那老闆娘口中的“肖家那個”。且不去理他。
路程不過幾裡,走去就是了。出了城往西走三裡,即就到了那莊主的地頭,此為栖竹山一座。
兩人正行過了山腳,尚未至山腰。臨上山了,石階一轉,忽逢一竹間青石,不是曲徑通幽,倒頗有些恰見桃花林的意思。
莫懸走上前去,果然是涼快的,再往那青石上好一通研究——
“域外鶴野山與雲,環身斜騎識杜康。
然生勤見為松柏,後得江才慕汝郎。
沉空竹步非劍意,去日夜旅不争名。
曾得攀高意俱往,不複人來林中仙。”
青石之上赫然就刻着這樣一首詩,落款的名字——漆濯虞,也自渲出青蓮之韻。大約他仕途不盡如意,卻因着胸中成竹,才作了如此一首無題之詩,潇灑憂愁各自參半。
秋青白顯然也是一驚,道:“我上回來都還是光秃秃的石頭,什麼時候又刻了字上來?”
“是嗎?我一眼就看出來這是才刻不久的!”不等秋青白那邊驚訝完,莫懸竟眉毛一擡,毫無征兆地顯擺起了根本不存在的事。
秋青白便答:“你好厲害!”真是好一個看似合時宜。
雖然莫懸為了證明自己的厲害,編個瞎話什麼的也無傷大雅,秋青白這樣一搭,屬實是有不合常理之處,該說有那麼些許的尴尬。莫懸實在還沒有和秋青白熟到何種地步,當然就聽不出來他這一句“厲害”裡究竟是怎麼個意思,或者究竟有幾個意思。當下無奈隻能胡亂做個回應了,莫懸心思尴尬的勁頭确是十分之幹脆的,“誠心”或“成心”,笑一下總不是什麼錯法。
莫懸便對他呵的笑了一聲,閉上嘴又跳到台階上,果然又成了背地裡對着自己皮笑肉不笑地連聲叫苦,每回都這樣,一面聽不懂人家話裡的意思,一面想不出話術來回應,剩下又不好意思再裝下去了,再來就怪自己不長記性,隻背地裡捶胸頓足問蒼天。
莫懸踏上台階,秋青白也轉過來與他接着往山上走,像極了沒話找話,莫懸又開口:“這個‘漆濯虞’你認識嗎?是個什麼人物啊?”
秋青白邊走邊答:“鎮上沒有姓漆的人家,估計是這裡莊主外地來的朋友吧,我不曾認識。”
萬幸萬幸,隻要秋青白沒接着說些更令莫懸費解的,這件事在莫懸心裡當算過去了。
這樣的雪粒子往地上一落,冷天裡是來不及融化的,鞋子踩上去容易打滑,在石階上更甚。兩人上山雖然沒到互相攙扶的地步,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快走的。想不到這秋青白是為了什麼這個時候接山上的活。
半晌,前面又是一處拐彎,不過已然是到了半山腰。土裡插了好大一塊界牌,青苔上滿是融了的雪水,界牌上寫“外人止步”以告來者。莫懸便止步了。
哪知秋青白卻不止步,便忽的輕撲在莫懸背上,虧得站穩當了,不然非得是個斷手斷腳的下場。
莫懸乍然一聲“哎喲”,脫口得毫不矜持,心道是否太過做作,稍修整再轉身,就隻等秋青白開口了。
“抱歉!路不好走,我低着頭,未曾注意你停下了。”
這樣說,莫懸的“止步”可就太好笑了,隻好做些掩蓋的解釋:“沒事。那個莊主……不用遣個人來迎你嗎?”
“我認得路的。”秋青白也做解釋。
“噢!那好那好!”得以保全。
此處方才消停,轉過頭來,界牌邊又不知何時站了個人,莫懸收驚一看,此人白衣羽袍冠纏紅花,狡笑含喜氣質不凡,竟是那笑談奇事的百曉仙郎度鶴繁。
他這是幹什麼來了這裡,跟蹤?偷窺?莫懸可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值得他勞形傷神的,莫非是度鶴繁正緊張的八卦事跑來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