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二兩聽而面色一怔,這問題似乎是根倒刺,他在百無聊賴時路過某處,一個沒留神那根倒刺紮進肉裡,痛是在身上,别扭卻鑽進了心裡,也不知道是拔了更疼,還是不拔更疼。但比以倒刺,似乎又更像是個溫軟而珍貴的寶貝,他在某一日苦困交迫時,沒法多想的跌撞着走向那寶貝,朦胧不清卻怦然又驚又喜。
他道:“那時候人牙子到處偷小孩,師父從人牙子手裡把我買回來,花了二兩銀子。二兩,是好多錢呢,師父也不嫌貴。我那時太小了,不記得爹不記得娘,唯獨記得師父笑着喊我走。”
滞留竹葉境以來,這還是袁二兩第一次向仙人提起别的身份。葵仙沒太聽懂,卻是一副從未展露過的認真神色,無知無覺壓下了聲音,皺眉定定看着。凡人講起故事,不打一聲招呼,滿澗的青葉便猛然搖了起來。
“我是師父花二兩銀子買回來的,所以我叫袁二兩。我師父是大國師,是天上地下最最厲害的女人!”
袁二兩必定看出來對面躲起來的疑問,整了整語氣,換上一個更通俗的解釋。這解釋來的輕易,輕易裡面塞滿了不平常,他自己也不曉得是拐是賣,這一點本來就并非什麼卡在他心裡的石頭,天大的恩情換作後來舊夜裡哽咽着依賴,原來隻有故事才能輕易地講出來。
師父是大國師,這麼說,袁二兩是在深院高牆裡謹慎性命的道人,怪不得,他無聊了要與劍講話,是那無比的規矩逼迫他随性至此。
“可是我背叛了她。”袁二兩低頭,敗落一般地說道。
這句急轉實在突然,仿若一道霹靂砸向了二位看官,誇作天上人物竟一朝恩情還斷,莫非求樂而不道,剩一派荒唐。
“為什麼?”葵仙恰時發問,同樣想不明白事情是何使因,又有一段怎麼樣的表述。
袁二兩這時無奈地一笑:“我長在皇宮,卻實在受不了那裡。師父隻告訴我像她一樣就可以,那裡規矩太多,一個幼兒初來乍到,連跑跳都不能随意,隻能由人牽着走,倒像是凡間戴枷的罪人,也不知道我那時究竟做錯了什麼。
後來我長大一些,不用被人牽着走了,師父就告誡我要少說話,尤其是與除她以外的任何人說,我漸漸忘記了皇宮之外的日子,隻當活下去就是要這樣。
又過了兩年,我照常打坐,有個人嘴裡喊着皇上來了,我那時候還沒見過皇上,有些規矩又沒有人教,一眼看過去,是我師父也來了,我幾天沒見她了,徑直朝她跑過去,師父卻突然跪到了地下,我這才知道了誰是皇上,皇上說我很聰明,我就對着皇上嘿嘿傻笑,一群人很快又走了,那裡一連好幾個月我都吃不飽飯。
想不起來是十幾歲,大約已經過了十四,我好像是開竅了,造化突飛猛進,一直等着師父來看我,我興沖沖把這事告訴她,到底沒想明白為什麼她反而歎了口氣,摸着我的頭忽然問了一句‘老天爺是不是忘了要眷顧你’,我沒聽懂,師父也沒解釋。
到了約莫十八歲,具體不清楚,人牙子抓了我居然沒把我的生辰一并抓來,太不負責,師父自然就沒法将我的生辰一并買下。十八歲嘛,皇上許我和師父一起做事,我以前一直想知道,師父不在家的時候要做些什麼,喜歡窩在床上天馬行空的猜,就不知不覺猜了好多年,直到那天皇上拿了一個冊子,問我上面的人先殺哪一個,我第一次對師父有了奇怪的想法。唉,也沒人告訴我,皇宮裡的道人是要做這些事的。”
滔滔不絕,仿佛他說的根本不是自己的過去,而這些真的隻是路上聽來的一個故事。也沒提為什麼背叛,也沒提怎麼個背叛法,簡直像極了臨走的老人靜靜述說這輩子的經曆,算不得混亂,當然也不是條分理析的講,講到要緊些的地方還讓人做個琢磨,再毫無征兆的停下。
避不開童言無忌,于是當時單單不能亂跑;等到能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便加上一條少說少錯;無人教導的東西該如何懂得,不慎沖撞了皇權,自然被苛刻了生活。
葵仙正聽得入神,沒料到忽逢停頓,追說道:“然後呢?你殺了人嗎?”
袁二兩才接下去:“然後啊,然後我看了師父一眼,她眼睛都紅了,我不敢接那個冊子,不敢殺人,站在那裡愣着,過了會兒,師父彎着腰說我學藝不精,可不能讓我壞了國運。我就想她這是在保護我,讓我暫時逃開不願意做的事,果然可行,那個冊子立刻到了師父的手上,皇上也甩着袖子走了。
可這個理由終歸不長久,沒過兩年師父病了,皇上才又想起我來,我就不得不接下這個擔子。皇上讓我去看望師父,師父大概很久之前就沒了神采,抓着我哭了好一陣,歇一下又繼續哭,一直沒有徹底停下來,很快哭黑了天,到了我臨走,她一句話都沒告誡我。
我果真要殺人了,又急又燥,算了好久也算不準到底是誰,累得汗都滴到紅木桌上,我抖着身子把那幾滴汗錯看成了血,猛想到那些人滿身是血硬要把我拽入地裡,不得好死要教我償命,登時怕暈了過去。
一醒過來,皇上已然遣人把我擡到了師父那裡,我以為她總得安慰我,總得告誡我了,她卻從床上坐起來,用了全身剩下的所有力氣開始罵我,罵我愚鈍蠢笨,罵我不識好歹,罵我活該被人牙子捉來賣。我昏了頭,爬起來搶過她桌上的鐵劍,怒氣橫沖的指着她,這是我得知要殺人以來,第一次拿劍指人,指的居然是我師父。
我逃出來後才突然想明白,原來我是不曾開竅的。皇宮裡規矩那麼多,師父小時候何嘗容易過,我遇到她,師祖爺爺已經去了好多年,她一個人支撐着大國師這個惡銜,宮裡的人怕她,宮外的人啐她,她也就隻有抱個希望在收徒的事情上,盼着緣分到了,能偷閑說說空話,她就我一個徒弟。
我忽然想明白,師父也經曆過這些。可是師父為什麼不逃呢,我想了好久,因這世道都是告誡女子要忍,而男子不用。她就我一個徒弟,就我這麼一個不稱心的蠢徒弟……”
袁二兩說出了心裡話,醉在了其中似的,分外歎然,他講的精彩,與側耳仔細的葵仙和不知何來的看官們,一同入了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