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懸看熱鬧不嫌事大,前頭幾番瘋傳下來,今日這婚事已是一灘渾水,既然看見渾水,莫懸怎能不趁亂插手攪弄一番:“搶婚啦!搶婚啦!”熱鬧漸皆平息,這一片鄉民已是人盡皆知,等莫懸喊出來,鍋都冷了。
不料,跟在身後的鹿藏一聽見莫懸這樣喊,便有樣學樣的也要這樣喊:“搶婚啦!搶婚啦!搶婚啦!”這個鹿藏體形高大,使得同樣的力氣喊出來聲音卻大了好多,他自己大概是意識不到,莫懸真的被吓了一跳。
家中兄長不忍看小妹受惡公婆欺負,攜她逃走。可以傳為醜聞。
塵世裡最最平凡的女子,一輩子無非六件事,洗衣做飯攢家當,相夫教子顧公婆,自古以來,理所當然。
該逃去哪裡,能逃去哪裡,又能怎麼辦。
這邊的哄亂方才消停,後面又響起好一陣亮耳的笑聲,這陣笑聲響的突兀,驚得人齊回頭,莫懸循着聲音定睛一看,直直看見那處開心亂蹦的小兒,中間地上赫然就豎着一個白殼溜光的雞蛋。莫懸不久之前否認過這件事,這下眼見為實,那顆小小的雞蛋變得格外紮眼,驚訝之餘,還有些被無形打臉的尴尬。
認了,誰叫他莫懸清高起來就不顧現實,看來凡事少有“不能”,要是再遇上這等從沒見過的事,得抱一個懷疑的态度,以避免暴露自己短淺的見識,遭人嘲笑事小,爽了别人卻煞了自己的面子,莫懸免不了記它一兩年,豈不是平白卑了自己的心,好沒常理。
是幸好他的否認不是說出來的,不然暗地裡的尴尬就得更上一層樓了。
熱鬧看完,莫懸剛想轉身去關心關心秋青白,問問他還有沒有力氣支撐,兩人中間就插過來一隊文靜的女孩子,大約是因為他和秋青白之間隔的太遠了些,别人看不出他們是一行人,所以才有了女孩子們從中穿過。莫懸将想等等再問,卻聽她們輕輕蹦跳着念出一首童謠:
“春分了,春分了,恭山洞裡來個毒娃娃。
紅頭發,紅眼睛,毒死了牛羊鬧村莊。
力氣大,身體壯,脾氣古怪到處藏。
春分走了他也走,恭山留着梅花香。”
這這這,洞裡、紅頭發、梅花香,這童謠裡的人物明顯是鹿藏啊,怎麼回事?難道——難道他不止打碎了颉姑壺,他還跑來這凡間做過惡!雖然童言無忌吧,可這童謠總不能是這麼點大的孩子編出來的,并且為免教壞了孩子,一般的童謠都有據可依,再循着依據做一些合理的捏造,有時事實凝成一首直白的童謠,甚至不必捏造。
倘若童謠所唱不假,那梅花仙還真是好大的能耐,打碎一個獨一無二的颉姑壺,他自以為沒做錯事暫且不算,居然跑到恭山下面毒害了凡人家裡的牲畜,還給人家發現了,簡直罪大惡極呀!人家辛辛苦苦養肥了牲畜,這還一口肉也沒吃上,哪裡想得到突然有一天被這麼一個來曆不明的家夥給害死了,這得是恨的牙癢癢,編出一首童謠給孩兒們唱,叫子子孫孫無窮無盡的都來恨上一恨,方能得到一二點無關痛癢的緩解。
怕是還得跟莫懸扯上關系。想通這裡,莫懸向另一邊急轉過身,眼裡又驚又氣,那鹿藏正顔色不改,明然笑望着他,跟什麼都沒聽見似的,這又是什麼道理?
那一隊孩子念着童謠越跑越遠,又一遍傳進莫懸耳朵裡,這回莫懸卻聽準了“毒娃娃”三個字,這點又不符合鹿藏了,他這麼高大,凡人看見了肯定不會以為他是個“娃娃”。啧,嘶,莫非錯怪了梅花仙?還好還好,沒講出來。
想到那般後果,莫懸當即在心裡打了個寒顫,暗道今日出門沒看黃曆,把自己搞得這麼“問心有愧”,且不說對不住别人,總不能老做這樣對不住自己的動作吧。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千裡之堤潰于蟻穴”,如此的尴尬他越攢越多,他莫懸的臉皮再厚,也做不到什麼都無所謂呀!
五分悲傷又五分苦澀,莫懸罷了梅花仙明亮過頭的笑臉,唉了一聲歎出虧欠,決定不再這樣了。他光“決定”有什麼用呢?诶,可别小看了這個決定,無聊之時多多鞏固,一旦又遇到了這類令莫懸“犯蠢”的情況,準能派上些用場,他隻需适時想起,那些害人兩相堕落的思量便及時止步于腦海,他也能避免了慣常登門的尴尬,甚至不用感歎“幸好沒說出口”。然後,然後那些陳年老尬輕飄飄來到思緒裡……啧,這也太要命了!不僅要命,還是一連長長的可怕,足以讓莫懸夜半驚醒,久久心慌,到最後隻有“祈求上蒼”這一條路可以走,祈求别再許他這樣的境地,别再貶他落入尴尬裡,老天爺就是再看不慣他,能不能偶爾恻隐一下。
沒用。該來的總是要來。
三個人這次可算走的遠了些,想必秋青白已經餓到了最後關頭,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等了。前面終于看見了接連食客的鋪子,鋪子裡遠遠飄出香味,有肉香有飯香,香的很,隻可惜莫懸即不愛吃肉又不愛吃飯,吃些面啊粉啊的倒是勤快。說起這點,莫懸心裡便有氣,他小時候不知道“長身體”是件要緊事,于是做什麼都特别随心,喜歡熬夜不愛睡覺,師父喊他吃飯他也不去吃,至于他如今又矮又小,别人看見了老是想欺負他,苦也。又過幾年,他是既不想吃飯,又不想太矮,于是心事糾結秋千似的搖擺,想到半夜了仍然一點睡意都沒有,他當真是不知道啊,不知道睡覺也是一件能長身體的好事,所以他那時候算是一件好事沒做過,長的矮那不是自然而然嘛。
他是覺得仙人不會餓,比凡人要厲害的多,到了楊家村他心生得意想炫耀一通,輪到借居的老頭每回喊他吃飯,他就神氣表表的走開,走到村子的大路上晃悠來晃悠去地炫耀。而且他不清楚,他借居的那個老頭對外宣稱他是城裡來的金貴孫子,誰都說不得也誰都不能管,隻能由着他自己想做什麼做什麼,就導緻了楊家村其他大人講話隐隐約約的怪氣,他小時候不明白這些,隻曉得大人見了他翻白眼,小孩見了他便嘲笑吐口水,那老頭仗了年齡教育他“自己開心就好,管别人做什麼事自己的心會很累,不要理别人”,于是莫懸就單純自己玩自己的,諸如“偃苗助長燒草垛,偷菜藏米點房子”之類的事情,他隻能自己一個人享受這些樂趣,也沒處分享,也沒處傾訴,很是無聊。
等到莫懸有腦子明白過來,他已然懶得做那些事了。幼時做的壞事,懂事些當然記不全,莫懸何時記起來一件了,就去找老頭算算賬,那老頭算着算着開始笑他,笑他太過不管不顧,笑他真是太有良心,連“燒草垛點房子”這樣的事也曉得要挑别人家的,每回蹲點不會給别人看見。一件一件糟别人心的事,聽得莫懸良心一陣一陣地驚,這些傷天害理之事,莫懸到底十件都記不住,他隻能寫好了賬單,再去找自己好久不見的師父報賬。一向古闆的師父看見那賬單,氣得跳了起來,又給了他一頓滔滔不絕的教育,莫懸便覺得耳朵不舒服,眯愣着一雙眼睛發着呆聽完,再自以為很有禮貌地問師父給不給賠……現在想來,師父定然以為那表情是在理所當然叫他善後,并且覺得自己理所當然沒任何錯,神奇,莫懸卻是忘了他當時究竟作何感想,隻記得師父說了他整整一天,氣急敗壞。
眼見前面那店裡進進出出,正好沾上了“生意興隆”的邊,在這山腳小鎮裡,恰配得了“上等”二字。耳聽食客歎聲回味連連,莫非串通一氣,進了這個門便隻能說個“好”字,不許說别的?
既然這樣,莫懸可得去探一探,這裡頭到底玄機何在——一人走前,兩人走後,三個人踏進那店裡做一回食客,即為飽腹,又為探明這裡究竟是何招牌。眼前幾張整好的桌子已經坐滿了人,這還是午後,他們若是午時就來了,這個店豈不是預約都滿的不能再滿,無處站腳了!
要不說恰恰好呢,他們剛一進來,右邊牆角的一桌正吃完,離了桌面朝門口而來。門口一同站着一群等着飽腹的餓肚子,莫懸便瞧準了時機,悠哉不似争搶地走過去坐下,他卻不總是做這種事,隻需學到内裡的精髓,搶不搶得到隻是練習的問題。鹿藏大概是一直盯着莫懸的,不然不會一看見莫懸有什麼反應,他就跟着反應,有模有樣大差不差的,傻出莫名的奇特,奇特間映出些慎重思量,思量些什麼呢?莫不是引誘莫懸替他頂罪!不是吧,他是個傻的。
秋青白看見這情狀,莫懸是料定才子會挂上一個“奈何不了”的笑,他也果真這樣循着路線走了過來,卻不直接坐下,要等着店裡的夥計三兩下收拾完桌子,才肯“屈尊降貴”坐到椅子上,講究嘞。
這個夥計收拾了桌子,另一個夥計便跑了過來問牙祭,閑不下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