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知道!”鹿藏這就輕着動作将那長命鎖取了下來,晃眼的金光于是晃到了莫懸鼻尖之前,鹿藏手指着長命鎖的背面,雕花落綢紋,繁多不雜亂,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此等出自名家之手的東西,他莫懸真有面子請人打嗎?
“嗯,然後呢?”這算什麼證明,不但不算,還更不能證明了。
“這裡呀!”許是春日裡霧氣迷人,鹿藏将那長命鎖擦了又擦,才又拿來指給莫懸看。
雕花隐約處,幾縷細絲紛紛的冒了出來,綢紋金光之上又是聚攏又是浮動,莫懸好半天才看出來,這些細絲原來是幾個寫的不太好看的小字。
“莫懸贈”。這種歪歪斜斜的字迹,确然是莫懸幼稚的過往,小時候還覺得自己寫的很好,卻是沒到四處給人送墨寶的地步,反而珍惜得很,難得在别人那裡見到莫懸的字,莫非真是莫懸給他買的?
現在好了,越問越不明白了:“哦,那你還記得,我是怎麼給你買的?”
鹿藏這厮表情更加得意了:“當然記得了!是阿懸從房子下面挖出一個箱子,然後拿着箱子帶着阿藏去南海買的!”
還真是啊!莫懸房子下面的箱子,可不就是莫懸的金庫嘛,南海的煅金術也确是雲間一流,倘若莫懸要靠師父的關系,要在南海打金子屬實不難。
莫懸信了。不止信了,他還驚了——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并不大方,怎麼會為人做這麼舍得的事,況且鹿藏口中說的那一箱,裡頭裝的可是莫懸打算用來“養老”的财寶!其時不翼而飛,莫懸趴在床上嚎啕了一夜,猶如割肉削骨,心裡當真比靈結被人砍去還難受百倍。
莫懸撂了筷子,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指着得意傻笑的鹿藏氣道:“怪不得呢,我說我埋在牆角的金銀财寶哪裡去了,合着戴在了你的脖子上!”
“嗯阿懸,你不要生氣!是你自己要給我買的,你說你樂意,不是我非要你買的!你不要生氣啊!”
“我?!”
對,就是他莫懸。是莫懸買的,小字也是莫懸刻的,隻是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做出這些事,也不記得是何契機使他想做這些事,關于鹿藏,莫懸竟連這個名字都沒有印象。
莫懸确要急哭了,他怎麼也想不起來。若說他是忘了,又為何隻忘了鹿藏,總不能是有人為了莫懸這仨瓜倆棗弄了個陰謀吧。
莫懸很想知道是為什麼。
聲音大了些,吵到隔壁桌幾人望了過來,這樣被人瞪眼注視的感覺,莫懸不喜歡。小店裡牽引莫懸的談話,第二次結束了。
當是铿锵說完一個笑話,惹得聽笑話的人心中冒起無名火,雨聲人聲一道接連一道投入火中,莫名燒的更旺,也平白将火澆熄。
莫懸這下悶頭老實吃粉,碗裡已經不燙了,他很快吃了個幹淨,桌上三個人有一會兒沒說話,莫懸那股别扭勁可算是過去了。
他忽而想起上一個話題,問着問着,注意就被那塊金子給吸了過去。一行三個人,可不能冷落了秋青白。
莫懸擡頭道:“青白,你那個炒飯還行嗎?”
“嗯,好吃的。”不知怎的,莫懸方擡頭,秋青白的眼神便也轉了過來,問話出口,答話便就跟着出了聲。秋青白吃飯挺快,也許是他“食不言”,總之比莫懸快多了。
秋青白也不起話頭,隻等着莫懸再開口。莫懸一時間還不曉得說些什麼話好,嗯着聲繞桌子瞟了幾眼,瞟見他手裡一方帕,帕子兩疊,看不出是否繡有花紋,才子嘛,講究一些當然沒什麼。
莫懸大約一時興起:“诶,要不我們去後廚看看,看看這都是怎麼炒出來的?”不過這樣的一時興起,更像在得意時想要襯托自己的惡作劇,為了向别人印證自己有多厲害,特别是當着小弟和才子的面。
鹿藏馬上附和:“好!我也要去!”
做大哥的怎麼能跟小弟過不去,準了。
隻是他聲音實在太大,莫懸摸出一錠白花花銀子放在桌上,剛站起身,鹿藏這一嗓子直逼得他彎腰皺眉用力提醒:“噓!”
“哦哦阿懸,我們是去偷師的,不能說出來!”
鹿藏口出狂言!好在那聲提醒還有點兒用,後來這句不至于讓人聽了去。
莫懸便光明正大的帶頭離了桌子,轉眼一看還好鹿藏沒有鬼鬼祟祟,秋青白輕搖着頭起身算是跟上了。
要躲過店夥計過來收拾桌子,在門後避開視線帶着秋青白一起隐了身,莫懸跟在那店夥計後面大搖大擺走進了後廚。
一将那垂帳掀開,滿屋的油煙菜香就蹭了過來,虧得莫懸有先見之明,若不在身上設一道屏障,這些油污可得噴滿了衣服,難得洗還不說,心裡疼。
正午的生意總是很好,廚裡四五個夥計忙活着,大竈後面卻隻有一個師傅掄着鍋鏟子,這分工怎麼看怎麼滑稽,好在外面又鑽進來個學徒模樣的人,也站到大竈後面給那師傅幫廚,這才打消了滿屋子的滑稽。
那掌勺的師傅熱火前穿着馬褂,每日悶在廚裡将頭頸都熏的焦黑,舉鍋颠勺的兩隻胳膊已是練得強壯,皺起眉毛眯眼盯着鍋裡,那鍋裡可是風靡全城的東西。
“三哥!一個炒臘肉!”夥計忙前忙後招呼客人,伸頭進來喊了這麼一句就又出去了。
三哥,有好多人都是三哥,隻是不知這位三哥是何真姓名。
“記到啊!”店裡人多嘈雜,三哥對他正在燒火添柴的學徒大聲交代。
也隻說了這麼一句,三哥便住了嘴專心做事了。看着有些痞氣,口裡卻不出渾話,或是事情太緊急,三哥沒空說别的話了。
光看着,三哥從新起了鍋。當先就往裡刮了半勺白豬油,十分舍得,這下不怕秋青白餓壞了,這豬油可是最管飽的東西。
等那半勺豬油化開,熱鍋裡開了幾朵跳油花,三哥便适時撈了半勺蔥絲扔進鍋裡,蔥香由此溶進了熱油,再打下兩個雞蛋炸出蛋花,一碗桶蒸飯倒進去,翻翻炒炒數十下,好賣相很快出了鍋。一邊站了個小夥計,時機一到,眼瞅着他端碗跑了出去。
“蔣師傅!蔣三哥!剛來一桌三個人,吃完飯放了整整一錠真銀子默不吭聲就走了!這麼豪,還得是他們外地人,咱們這小地方一個月都掙不了這麼多吧!”
要不說這店夥計實誠呢,莫懸自小不懂得省錢,每每花出去這麼整一錠,總避免不了被人下手腳,真正到了東家手裡的,就常常缺斤少兩。
不止蔣師傅,廚裡的夥計們可都聽見了,一時間全都擁上去,喊他好好收着,就是那幾個人找來也說沒看見,他們隻好認栽。蔣師傅聞言,原地不動,仍然兢兢業業掄着鍋鏟子,一副見慣了大場面的樣子,半晌才發話叫夥計們好好做事,這錢賺了就賺了,沒賺就沒賺,再怎麼着,幾個也不會因為這一錠銀子就發财。
吵鬧間,蔣師傅又炒了碗臘肉,夥計聽了話趕忙又端了出去。
飯店屋子太小,屏障設在身上實在是悶,這一遭當真算不得“偷師”,一樣的步驟一樣的料,怎麼蔣師傅就炒的這麼好吃,曉不得。
莫懸兩邊擺了擺手,招呼了才子和小弟走出店去:“看完了,嗯走吧走吧。”
不知覺外頭的春雨澆得愈發忘情,雨淋鄉民此刻更纏綿了腳步,發絲連珠,鞋底沾雨,天公之令,行人且行回家去。
鹿藏倒不必管顧,秋青白總得撐一把傘,免得淋濕了衣衫,才子怕要染上大寒。
持着三道屏障走離了生意興隆的飯店,确保露不出破綻了,莫懸便拿出那把綠傘來,卻了屏障替秋青白撐起傘,秋青白仿佛司空見慣,已然将這些都當做了常事,不似凡骨,頗有仙風。
将要轉身與鹿藏交代,手裡的傘卻不樂意了,漆香傘柄許是喜愛才子的樣貌,碰上他額頭,半點前言都沒有。
秋青白輕驚一聲,懵懵眼睛把掌扶上額頭,對着正要道歉的莫懸攔道:“無妨的。”
既然這樣,莫懸就真當無妨了——會不會顯得冷落了,還是道歉為好:“哎呀,抱歉抱歉,沒撞疼你吧?”
秋青白放下了手,靜了眼波看起來确是無妨:“沒有的,阿懸,不疼。”
莫懸竟就擔着脖子看入了神,明了去年冬,取微真君度鶴繁對才子面容的誇贊,莫懸隐約了心境從此深深記了下來。
直等握着傘柄的手失去把握,綠酒香醇招展撲入思緒,面前腕上那隻玉镯子忽遠忽近的搖起來,莫懸終于想起他後來是何打算。
他扭頭向鹿藏道:“阿藏啊,你聽我的現在去找你師父,要躲開那些抓你的人,你師父肯定會保護好你的,你到了之後就先等着,等我也到了,我就去給你申冤,你别怕啊!”
不是申冤,是賠罪,大哥替小弟賠罪,應該的。
鹿藏這個做小弟的,很是聽話,隻給了莫懸一個猶豫不舍的眼神,半點不質疑,便像在桃花林拒捕時那樣,快快跑走了。
看情況,這個突然認領的阿藏是問不出什麼來了,不如由此入手,沒準能從靜衡真君那裡問到些以解疑惑。
莫懸正反沒事做,去哪兒玩不是玩,無非事出緊急,沒法立刻送秋青白回去,隻有“帶着他同去”這一點方便了,剩下就看秋青白有何想法,願不願意随着莫懸奔波了。
打發走梅花仙,一行又成了兩人,沒有隐身,亦未持屏障,任憑恭山的春雨淋在傘面上片刻不歇,澆地的雨絲濺在褲腿,傘下的人不予防備,即便醽醁酒味盡皆收入囊中,也是分毫不落醉的清醒。
傘舉得高些,誠然不錯。
這般美好氛圍,莫懸真真不忍心擾亂了。青青扶枝青青下,輕輕心語輕輕搖,一步兩步三步,走了好遠,所以該怎樣開口呢。
一忍再忍,那感覺終究傾表出來,莫懸假咳了兩聲,擡手指尖刮了刮耳垂,垂手間,一推握着傘柄的那隻手,探問道:“青白,你跟我走嗎?”
于是傘面理所當然向莫懸傾斜了,傘上盈留的雨水順着傾斜滴下來措不及防,滴在莫懸完好的那隻袖子上,墨綠色綢緞不做多想便徹底沾成了墨色。時宜氛圍稍改,陰雲之下人兒遮住面龐,青絲紛雨綢長垂着,莫懸将唇一抿,似乎在等一個多麼驚心動魄的回答。
“好啊。”秋青白一笑而答。
他已離家半日了,并非正事,也無要挾,更不像最初那樣的麻煩,隻要他拒絕,莫懸就是将身子拆成兩半也會送他回家,他居然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