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我面前餐具的時候,他繼續說:“這裡是我租的公寓,我平時晚上還有工作,并不常回這裡。你可以暫時住着,沒關系。”
就像在店裡工作時那樣,他端起如山一般的餐具,放入一旁的水槽。而後轉頭看向我:
“當然,你若是想住酒店或是别處,我也贊成。隻是在剛才那種情況下,我想無論帶你去哪裡都沒有辦法讓你很快理解,所以隻能先帶你回來了。”
——“帶你回來”……雖然知道他的話并沒有别的含義,但我還是忍不住臉頰發熱起來。
再怎麼說,這還是第一次被男人主動帶到獨居的地方……至少是這五年來第一次。
“……我可以嗎?”我謹慎地想再确認一次。一個在上午還被懷疑是嫌犯的人,再怎麼聰明的偵探也不該把人請進屋裡……
擦着桌面,他笑道:“我都說沒關系了。無論如何,在我看得見的地方總是會放心些。”
“……監視?”
“……你要這麼想的話我也沒辦法呢。”在開始洗碗之前,他最後一次看向我,“不過,請在看過郵件後再這麼想吧。”
10
——你現在該做的事是讓自己恢複到平時那樣,畢竟(↓)
(↑)沒有人能完全成為你的夥伴,除了你自己。但我想,現在暫時做一陣子你的同伴也不壞。你應該沒有意見吧?
————
這是那沒來得及看完的郵件最後的部分。是什麼意思?是在說,他想幫助我嗎?為什麼?
“……我看完郵件了。”
“很好。”随着水流聲,他的話語也跟着傳來,“正如字面意思,我可以暫時成為你的同伴。——當然,這并非說我完全信任了你。”
“一個連自己記憶都無法确定的人,可疑程度已經超過大多數明明記着卻在說謊的犯罪嫌疑人了。再怎麼說,記憶雖是十分個人的東西,但它的正确性決定了一個人的重要部分。嫌疑人說謊,是因為他們知道真相,而一個不知道真相的人即使沒有說謊,他的證詞也毫無價值。”
我想他的話是對的。站在客觀立場上看,如果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殺人案纏身,卻被告知她什麼都不記得的人,恐怕我會開啟想象優先懷疑這人有多重人格吧?但這并非是漫畫世界【哪裡不是了】,多重人格不會這麼常見,就好像說有什麼黑暗中的組織控制着社會的都市傳說,大抵不過是漫畫家級别的陰謀論罷了。
因此,我當然能接受來自大家的不信任感,出于這些疑點。
但結果,那隻是我用來逃避真相的借口。
我把麻煩事都抛給了他們,期待他們為我證明,而我隻要坐着等待那一刻就好。“角川”,或者該說是自稱“免古地棲河”的人,把我這種逃避的可恥想法揭露了出來——“你還真是沒變,到現在還是在等待别人對你伸手。”
那是在說我以前也是這樣的人,所以……?
“——至于我說要成為你的同伴,”安室的聲音忽然又傳來,我的思緒就暫時在那裡劃下疑問,擡頭看向他的背影,“是因為我發現了一件事。”
“把你當做可疑的家夥是他們的立場,固然沒有錯。但如果換一個想法,成為你的同伴,也許更有效。”
他暫停了一會兒,關上了水流,回頭看向我:“站在你的立場上去思考,是誰讓你陷入這些案件,是誰要從你這裡得到什麼——站在你對面的人,多半就是兇手了。如果因為與你對立,無形中成了兇手的幫兇,這可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從廚房的窗戶照進來的陽光,此時恰好照到他的半張臉,和熟悉的那道笑容:“這還多虧了你那個問題點醒了我。你是我的敵人?不,你不是我的敵人——至少現在不是。”
他轉回頭去,再次打開水龍頭後,忽的又補充了一句:“希望以後也不是。”
“……所以,”我試圖發出自己的聲音,但我害怕這是一個虛幻的夢境,以至于我不得不小聲說出口,唯恐把我或者他從夢中喚醒,“……安室先生現在是站在我身邊的嗎?”
“對,特别是在面對那位體型巨大的可疑人物時。”
現在我坐在餐桌旁,看着站在窗前的他陽光般的淺金發色的背影。聽到這句話時,我恍惚回到了聖誕夜那天,面對突然從倉庫裡鑽出的角川,他也是這麼在我的身前。
那竟然不過是半個多月前的事。
那時候的我,理所當然地相信着眼前的人是我的同伴,我的守護者。而現在呢?
我該相信嗎?連我自己的記憶,曾經在寺院大火中救過我的角川都已經變得不可信了,還有什麼可以相信的事物嗎?
“阿角……角川他是……”
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之前聽到的事。
究竟免古地棲河是誰?我已經搞不清楚了。我一直認為那是我,可是有什麼能證明呢?戶籍?家人?如果我不是,那麼免古地的祖父母和媽媽也并非和我有血緣關系,所以他們才會……?
那還有什麼證明?學曆?那麼長的時間内,玲姐也好,水谷部長也好,誰都沒有注意到我是誰,不是已經說明了我并不是他們知道的那個後輩了嗎?
都是因為我放棄了思考,可是誰又會對自己的過去産生這樣的懷疑呢……
因為這樣的自責,我有一瞬又差點沒忍住落淚的沖動,但手指間手機邊緣的冰冷觸感,讓我稍稍克制住了。
“……我已經不知道阿角是不是我知道的人了。”我隻能做下這樣的定論。
并不知道我剛才心中翻湧的想法,安室隻是“嗯”了聲:“我有聽到他的話。很抱歉偷聽了你們的談話,但我那時候有預感到事情會向意外的方向發展,為了掌握更多情報,隻能讓你忍受那些事了。我想你不會怪我吧?”
我搖搖頭。知道這些事的人不止我一個,這個事實反而讓我感到輕松了。一個人思考這樣的問題,隻會讓我更自暴自棄。
忽然,我想到了一件事:“那郵件……”也是在偷聽的時候發的嗎?
問題盡管沒有說出口,他卻知道我的意思:“沒錯,我是故意在那時候發送郵件的。我不想你在那個時候被他帶給你的負面情感淹沒——而且那裡面也有我的過錯,我知道……”
他的音量越來越輕,淹沒在水聲裡,好一會兒才又恢複我能聽到的程度:“不過,郵件裡沒有謊言,這一點我對你保證。”
與他的這句話相比,平時的話語竟然顯得輕浮了。這也許隻是我希望相信他這句話的一種自我催眠吧。
“總之,看到他那樣,我不可能放下你不管。與其失去你的信任,被你認為和他是一種程度的騙子,我倒情願成為你的同伴。”
明明是非常嚴肅的話題,可聽到他這略帶不屑比較的語氣,我竟然莫名的一陣輕松,甚至想笑出聲的感覺。
可是我很清楚,現在比起笑,我更想做别的事。
我看着手機裡的這條郵件,反複下拉,即使那樣做毫無意義也無所謂。終于在心情已然沉澱下來後,選擇了回複——用說的:
“我能再相信安室先生一次嗎?”
他似乎笑了,聳了聳肩,更多的是無奈。
“不,我想這時候應該由我來說才對——”
我沒有聽到回答我疑問的答案,卻是在水聲停下後的一句逆向反問:
“這一次,你願意相信我嗎?”
我知道,他想要的答案和我想要的一樣。
可我更渴望知道的是他臉上的神情如何——是否也和我一樣,有一些期待,一些喜悅,一些……怯弱?
“我想要相信。但我不知道以後……”以後你還會不會那樣冰冷地看着我……這樣的話,我不想在這時候說出口,破壞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兩人的關系。
他轉過身來,逆着光的臉龐比往常看上去更黑了。
“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麼樣,就算是推理也到不了那一步。一定要我和你約定好以後的事才行嗎?”
在我回答之前,卻從他的臉上看到了陽光透過來的模樣——是仿佛透明的笑容。
“那麼我就和你約定,從此刻開始,直到你找到記憶的秘密之前,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吧。”
我明白這話的意思。
他是在說,如果那之後發現我有任何可疑,甚至于與犯罪有關的話,他就會再次回到我對立的那一邊。
但他的想法沒有錯。混亂的記憶之謎解開之後,我若真是土門玲和夏加木涼死亡的間接兇手,我都原諒不了我自己。
這是一份帶有生死時限的危險約定,并非是那些像是戀愛誓言的浪漫之約。不過想來,這世上所有的誓言,又有多少能被所有人奉行到人生的最後呢?
至少在此刻,這能拯救已經不明白自己是否真實存在的我了。
我想答應他的約定,哪怕這個約定隻能維持到晚餐時間也沒關系。
——“好。”
他笑着走到了我的面前,俯視我雙眼裡的秘密。
“那麼晚上的當班,你會陪我去波洛的吧?”
“好……是說晚餐嗎?”
“當然也有晚餐的原因,不過我們剛才說好了要‘一直’在身邊的,不是嗎?”
……我怎麼覺得這個“一直”的意思和我想的不一樣?不過他說平時晚上不在家裡……
他的笑容卻逐漸放大着,向我靠近。
“你放心,今晚開始我會很空閑的。”
“……安室先生,你會睡覺的吧?”
“那不是當然的嗎?”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我還暫時想象不出他睡着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