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靜地等一會兒。”身後的男人在耳邊低語道。
我乖乖點頭,抹去了淚水,隻一下深呼吸就緩和了情緒。這不過是一種強烈的認知讓我麻木的神經松動了而已。
與死神的再度重逢證明了一件我朝思暮念的事——那一年與死神的記憶并不是所謂的夢、幻覺,或是“别人的故事”,而是徹徹底底的,屬于我這個意識主體的回憶。無論我的腦内曾經“出現”過什麼,“消失”過什麼,至少他一直在那裡。我清楚記得死神的長相、聲音、還有他抓住我手臂時的觸感,就和現在身後的一模一樣,如此令人懷念。
這就仿佛是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那般,我好久沒有這樣踏實的感覺了。我是活着的,好好活下來的人。當初回到“那裡”後沒有向“白衣”們透露任何關于他的事,真是太好了。沒被他們“奪走”我腦中的他,真的是太好了。
能再一次見到他,真的太好了。稍微不太好的隻有現在這個突發狀況。
我努力轉頭湊到他的腦袋旁,想聽他接下來的指示。盡管初夏的氣候逐漸悶熱起來,這廢樓中的空氣卻還是涼意十足,從破舊鐵門外傳來高空的風聲,伴随門闆的輕微鳴動,更添了一分金屬的冰冷質感。之前與安室走過一遭,這地方的空氣還是一如那時,還好這并不妨礙我們兩人間此刻的溫暖。
這麼說來,他的體溫與體格也許才是讓我感到安心的原因,我想到上次在這裡與安室透的擁抱。雖然我還是很奇怪當時那個擁抱的理由,但我并不讨厭他。現在也是同樣。
也許是因為這份溫暖我從來沒有過——倒也不至于此,我至少還曾被美雪擁抱過,以及……雨男(美羽)。而他,現在應該在這扇門外,我不由地看向了天台老舊的門,仿佛想看穿它,又怕真的看穿了。
“噓。”他似乎以為我要說什麼,從我身側擡起手指,輕輕抵在了我的嘴唇上。
明白了。我無聲地動了動嘴唇,我想他應該能從嘴唇的動作中知道我想說的。
結果大約過了快五分鐘,在我感覺到轉身僵持的腰部持續傳來僵硬感時,似乎是察覺到我堅持不住的抖動,死神放開了我,并且輕拍了我的側肩,想是讓我放松一些。我不知道是否該出聲感謝他,卻聽他突然道:“乖孩子。”
我還是第一次因為在黑暗中隐藏氣息這事被表揚。雖然我很擅長這事,可我想這應該不是常人眼裡的優點,至少我就因為這種事有次夜裡把出房間上廁所的幸給吓了一跳。因為雨男的陰影,她當時過激的反應反而把我吓到了。
一想到這裡,我就更對那個一牆之隔的家夥感到憎惡。想出去痛罵他一頓的程度——盡管我不會罵人。
讓幸那麼好的人總是神經緊繃地活着,太過分了。
我是一個對自己沒多少期望的人,面對危機也很少會引起自衛本能,這樣的我大概遇到任何事都認命了。可是幸不同,她的妹妹梨花也不一樣,還有更多被殺死的人,七年前的未成年人如果活着,有的都成年能工作了,而最近的那些女性也……美羽,那家夥讓太多人活得那麼痛苦,這實在太過分了。
并不是出于法律或道德上的抵觸,而是單純從同情出發,她們有的失去了生命,有的是未來的可能性,她們的家人、戀人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失去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隻有這種感情,即使作為“他人的記憶”,也會留下情感的痕迹。
所以,哪怕他并不打算對我下殺手,我也不想什麼都不做。
那種家夥……我默默動了下嘴,不過身後的人已經放開了手,并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他隻是道:“我想對方已經無趣地離開了吧。”
我有些困惑,他之前有說跟蹤我的美羽上了天台,這理應是他親眼所見。可他現在和我一樣在室内,這也能知道門外的事嗎?
“門縫裡吹來的風聲變了,至少對方已經不站在門前了。”
聽到他的這句話,我想象着剛才與我們僅隔一牆的地方正站着美羽,心中一涼。難道剛才就在那麼近的地方……我若是不小心開了門,豈不是直接撞到了美羽?雖然我之前沖動的時候的确是這麼做的啦……
想是這麼想,我卻也慶幸這次沒有撞見。帶着不悅與不甘的複雜心思,我依然小心地問:“他離開天台了嗎?”
死神樂了起來:“看來你并沒有做好面對對方的準備。”
呃,被發現了。
“不過他站在那裡也沒有意義了。”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用他那十年未變的悠然嗓音,“他選擇從外側逃生梯進入天台等你上去,說明對方并非是要逼你入絕境,不然他應該跟在你身後防止你後悔中途折回。按理說他并不清楚樓内的情況,很難保證你能順利到達頂樓,廢棄樓道通常會被封鎖以防小孩誤闖。他既然能有從外側進入的意識,也就是明知内部通道可行,說明至少走過一次。普通人不會冒險闖入一棟廢樓,來這裡的理由如果不是犯罪也可能是比較危險或法律邊緣的行為。”
如果他來過這裡,那我想一定是為了尋找殺人地點吧,而事實上他最後選擇的是對面米花酒店的天台。那裡更像是一個舞台。
在我的思緒外,死神的聲音繼續着:“他會踩點熟悉地形并加以利用,這證明他并非是沖動行事的人,而是做好準備,思考各種方案再結合個人意願選擇方法的智慧犯。在犯罪案例中偶爾會見到這種人,過于狡猾或變态的家夥。而他那麼長時間都未對你進行控制,在心态上可能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了失誤。這反而會造成盲點,将走入這扇門下樓的選項排除,使他選擇回頭從外側下樓。”
這一番推理,要不是我這幾天習慣了聽偵探的長篇大論,還一時反應不過來。“哦。”我簡單應了聲,根據他的推斷,想到美羽在咖啡店坐那麼久觀察我,如果不是被我先行發現,他也許就什麼都不做離開了。從當時店員小姐對他沒任何不好的反應來看,作為客人的他在我們回店之前還是挺規矩的。雖然是他引誘我在先,但我突然主動的行動讓他跟着玩性大起,沒來得及做準備,這大概也是他失誤的原因之一。
“所以我其實不會有事。”那這不就說明,眼前這人不救我也沒事嗎?我看向他,盡管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
“關于這點,我可不能保證。”他還是那套模棱兩可的說辭。
我回憶着他剛才的話語,接着發現了一個疑點,“你說他‘那麼長時間’都沒對我怎樣,你很早就跟在我後面了?”
他優雅的聲線輕笑了聲,而後拍了拍我的腦袋,依然如同當年對小孩子似的我那樣:“我可沒有跟蹤别人約會的興趣啊……隻是想去天台抽上一根,恰好看到有人走到了這樓前。”
抽上一根……啊,是火(煙)。這人抽煙的習慣這麼多年還是沒變啊,和那時候不同,現在的我已經明白煙酒這種成年人的娛樂消遣了。
“你明明是從後面跟上來的。”我也不同那時,能指出他話語裡的漏洞了。怎麼說我也是個偵探助手(自認),這種謊話我立馬戳破。
他卻毫無波動:“是對面。”簡單回答了我的問題。
對面是米花酒店,那邊天台之前因為是雨男殺人案的案發現場被封鎖過,不過我聽安室說,在美雪被逮捕的晚上就解封了,畢竟酒店還要營業,殺人案這種事幾十年裡也發生過不少了(指整個米花町)。我記得酒店的觀光電梯速度很快,結合我能聽到他腳步聲的時候我們的距離大概是有3-5層樓,如果他是在乘坐往上的觀光電梯到大約2-5層的範圍内,因為恰好看到我在樓下便取消頂樓選擇摁下1層迅速下樓,時間上倒是能吻合。
不對,我好像被某個偵探傳染了分析的壞習慣,我應該是相信死神不會騙我的。怎麼突然開始懷疑起來了,他可是非常重要的回憶裡的人啊!我連安室透都能相信,為什麼會……
我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雖說一片漆黑,但我的視力也已經适應了黑暗,能看清他的外輪廓。嗯……突然覺得他和記憶裡不一樣了。我仔細打量了他好一會兒。
“哦?你似乎對我有所懷疑。”
被揭穿了内心所想,讓我一下子心虛地臉頰發熱起來,我想這多半是來自愧疚的情緒,也可能是緊張。
不過死神并沒有進一步責怪我:“這是好事,警惕總不是壞事。”他的手碰了下我的後頸,像是在提醒我該站起來了。
我們這樣蜷縮在樓梯口的角落的确不自然也不舒服,我有些緩慢地爬起了身,明明被我壓在身後,卻利落起身的他順手拉起了我。不愧是我心目中的死神,行。
不過,當我不經考慮把手伸向鐵門的時候,他卻制止了我。
“我想我們别看見彼此比較好。”
“為什麼?”
“現在還不是叙舊的時候。”
“那要什麼時候?”
“下一次。”
就像那時候沒有向我伸出手的他一樣,這一次,他似乎也不打算向我伸出手。就連一句“下次一定”的承諾都沒有。
不愧是死神。
視線移向被扶起的手的方向,我默默收回了手。
我不會怪他。我的生死對他的人生而言并沒有那麼重要,上一次是,這一次也同樣。總是有比我更優先要緊的事,而我隻是他旅途中偶然出現的意外罷了。
隻是,他曾說過“下次”讓我産生了那一點期待。那一點累積了十年,多少也變得多于原來的一點了。幸好我對自己的未來從沒有期望,即使這大的一點不見了,現在也不會太過失望。
2
——是騙人的。
不失望是騙人的。怎麼可能——!
與死神的那次見面讓我産生了至少要活到“下次”的意識。活下去,這樣理所當然的行為對于那時的我來說是多麼奢侈的選擇……多麼痛苦的選擇。我卻因為他,因為一個沒有留下姓名、沒有将手伸向我的“神”,選擇了這條繼續在黑暗中苟活的路。
那一天看到的灰色天空,突然的驟雨,濕潤的風,城市的模樣……他的每一句話都是我之後最寶貴的記憶,因為太過珍惜,我甚至害怕過那是否隻是“别人的故事”。
就像我難以用語言表達重逢的喜悅那樣,失落這種感情也相對地讓我無話可說。我咽了咽喉嚨,吐不出一個字來讓自己不介意這件事。
“抱歉,我早該說清楚的。雖然現在提也不壞。”他的聲音突然又冒了出來,和剛才的語氣比,似乎多了一絲輕松的笑意,“我隻是想說,這一次不該是我。你能在這裡,難道不是因為身邊已經有了‘正義的夥伴’?”
這也是讓我的失望不至于絕望的最大理由——因為我有安室透。等他幫我解決雨男的事件後幸一定就會回來,然後再去找阿一,我想他不會有事的。
和我與死神上一次見面時相比,現在的我已經充滿希望了。甚至超過了我個人的期待——我從沒想過阿一會帶我看到這樣的世界。不是神,而是一個無名小卒一樣的人。那可能和沒有名字的我更相配。
在這之上還要祈求“神”保護,是我太貪心了。死神實屬大牌。
但是——這個世界上,并沒有神會眷顧我。再一次地,他向我證明了這一點。
“……為什麼你會知道我身邊的事?”
趁他沒有回答前,我出手試圖碰觸對方——可惜被他抓住了。
“怎麼了?”他用寬大的手掌拘束住我的手,卻隻用平淡的口吻反問。
神知道一切——人類對神的這種定義我當然知道,可是現實裡并不可能有這樣全知全能的人存在,至少我沒有那麼好的運氣遇見兩次。能夠說出剛才那番話的人一定在我最近遇到過的人裡,可我并沒有聽到過類似的獨特嗓音,我的記憶不會有錯的。不過,要知道是否見過對方的方法還有一個——
我不放棄地,又用另一個手伸向另一邊——因為他是用左手攔住了我的左手,這次他試圖以右手抓住我的另一隻手便因中間手臂的阻礙遲了一步——我順利抓住了他的左耳。也許是這無法揣摩意圖的動作讓他意外,他沒有立刻把我的手推開,而是松開了手,任憑我的企圖。
我用盡可能快的速度把他的耳廓摸了一遍,又忍不住再上了左手摸向他的右耳。有些意外,我發現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