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等待了一個小時後,片場的氛圍詭異了起來,人們不再交談,而是做着一些徒勞的确認工作。
導演濑名櫻路閉門不出,原作者土師又良還在争取與導演的面談,女主演六林凜王已經化完妝,卻發現另一位未出道的素人女主角六林憐生現在也鬧起了自閉不想見任何人。旁觀這樣的工作現場讓人不免擔憂,當然我最擔心的還是憐生。
“恐怕憐生小姐很明白,現在一切問題都來源于她。”安室透做出了冷靜到有些冷酷的總結。
我試圖反駁他:“不是,是我的問題,我推薦了她。”
“你和這電視劇有什麼關系?原作者和她都是成年人,任何決定都是他們自己做下的。”
“要是我沒有建議又……”
“他可以無視這樣的建議,畢竟這不是你的請求或要求。”
那個溫柔的聲音,此時正說着不溫柔的話。有時候我會覺得,安室透是個冷淡的人。
雖然從法律上來說憐生作為成年人的确有主要責任,但像憐生那樣長期被安排生活的人,她好不容易擺脫那樣的環境,接下來的任何決定卻可以說是毫無經驗,容易聽信他人的建議很正常。盡管我也是差不多的境地,想想平時我也沒少聽安室透的安排,我能理解她的搖擺不定。
比起将責任全推給憐生,我倒是希望眼前這個人别每次都對憐生的事那樣冷酷,不管怎麼說,她于我而言很重要。
“你應該有解決辦法吧?”
我的語氣也比平時稍微嚴厲了點,畢竟看他一臉悠哉的樣子,我感覺他是有辦法的。往常即使是一般的事件,他也會非常熱心地幫忙,波洛的客人們喜歡他都有各自的緣由,然而唯獨對憐生的事他一直這樣旁觀。明明現在煩惱的人不止是一個人而是整個劇組,他還再裝模作樣讓人有點煩躁。
隻見他故作誇張地感歎道:“我可沒遇到過這種事,也不太了解這個圈子。”
怎麼,難道連環兇殺案就很經常遇到嗎?遇到大小案件都能全力插手,看到身邊的人有困難卻不幫忙,這位偵探,你的偏好是否有點變态。
我幹脆放開他,決定自己尋找出路。“昴先生會有辦法。”現場還有其他聰明人,抛棄這個難搞的家夥換個溫柔的同伴吧,玩遊戲的時候這樣做最有效率。
安室透就這麼收斂的笑容,看來他明白我是認真的。他看了我一會兒後視線轉向其他方向:
“那位無所事事的閑人早就不知跑哪兒去了,恐怕這來葉峽對他有着别的回憶吧。我想他說什麼來參觀片場不過是個借口,獨來獨往的人不會告訴别人真正的目的。”
他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在說沖矢昴是個冷血的人一樣。我不知道這是他推理出來的還是單純編個故事,每次一談到沖矢昴就會變得刻薄,看來這個話題繼續不下去了。他向來介意沖矢昴,就好像不允許現場有超過兩個聰明人般的那種競争意識,擁有才能的人多少會有這種想法,我腦子裡是“見”得多了。
我癟了癟嘴:“那我去找憐。”這總不刻薄了吧。
這下倒是刻意了——“我陪你去。”他這一路都和我一起行動,理所當然一般地說道。
可我沒想到,陷入緊張的憐生連我們都不願見。這下不止我為難,安室透也為難了。他低頭望着我:“我以為你們現在關系很不錯。”
我也這麼以為。難道是憐生的傲嬌毛病又發作了?但面前準備室的門卻還是死死關着。
這樣下去大家都僵持着,這感覺很不好,我有些無法忍受這種什麼都無法進一步的停滞狀态。目前主要的問題一個是導演一個就是憐生,我是沒那本事說動導演的,想來想去,也就隻有憐生需要我了。既然如此,那我能想到的一種她不願理我的可能是……
“憐,這裡隻有我,安室透不在。”
我瞥見安室透臉上的驚訝,伸手推開他,示意他走遠點。他似乎本不打算離開,卻在聽到門内側清脆的門鎖開啟聲時迅速拉開了距離。門一打開,我還沒看清裡面的情況就被拽了進去。
來不及确認門外安室透的表情,就這樣聽到了門關上的聲音,而我面前的則是一臉蒼白過頭的憐生。我想她一定是太緊張了才會這樣,不然這化妝效果未免太恐怖片了,這不合适。
還沒來得及說一個字,她拉住我的手用力捏了下,我這才注意到她的手也非常不自然地發涼。現在是盛夏,台風早過去好一陣了,這山裡也僅僅隻是夏日的涼爽程度,配上空調也絕不到如此冰冷。她得是多緊張。
而我擡頭看到憐生臉上的表情是驚慌的,她這是吓的,我猜可能發生了不好的事。
“凜……她果然不記得我……”她用非常細小的聲音含糊了句。
一開始我沒有理解,等處理完這句話的意思後才明白——而且比她說的更明白。
她自顧自地吸了口氣,看來她習慣用這個方法壓抑着哭的感覺,能聽到不自然顫抖的聲音。
“怎麼辦……我沒辦法對着這樣的她……!”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混着幾乎要哭出來的音色,不知道哪個字就可能崩潰。“我知道那是因為實驗……是實驗對吧……我知道……!”
我不清楚憐生對實驗了解多少,在我的“記憶”裡她參與的部分并沒有太多,或者該這麼說:無論是西川針(十二林玻裡)還是其他人,都很少與她一同生活——連十二林火乃都沒有。除了在西川舊館的時候,西川針能看着她和凜王這對雙胞胎一起玩耍,西川的實驗場所搬遷後,她就幾乎見不到這兩個孩子了。不過,她卻與大女兒生活了很長的時間。
我不打算深究西川對三個孩子截然不同的安排,也不知道她自盡後憐生的去向。可是看她能夠有這麼多正常的生活常識,卻缺乏生活技能,也不擅長與人交流,可能……
——“憐之前一直和十二林國生住?”我這麼想着,就問了出來。
正陷入自己情緒的憐生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我的問題,她緊張到挂着的淚卻因為這下松懈落了下來,她匆匆擦了擦,急切問我:“你怎麼知道的?”
我不會騙她,不如說,她主動問的話我可以說很多。
“西川針和十二林火乃沒有和你一起生活的記憶,但你的一些常識好像正常生活過很久,可是你在波洛卻看起來不太會做料理,所以我想你可能和别人一起生活。但你沒有依賴女性的習慣,反倒是很依賴安室透,可能你以前一起生活的人是男的。但憐不擅長應付男客人,那以前那個男的應該是你的親人。雖然西川針的記憶裡沒提到十二林國生,但她曾很放心你們離開西川館的生活,我想隻可能是他。”
我把腦中記憶稍稍回顧了一下,确實對十二林國生沒有太多記憶。不知是西川針不怎麼喜歡自己的丈夫(因此才總用西川這個婚前的姓?),還是她沒有将那樣的記憶“留”給我……印象裡隻有模糊的概念:那是一位常見的外科醫生模樣的男人,喜歡随身攜帶妻子送的小物件,比如鋼筆、手表、皮帶之類的。能記住這些瑣碎的生活細節,想來西川針對他應該是不讨厭的。
因為很自然地推理了一番,我心中稍微有些暢快,總感覺憐生接下來會佩服我剛長出來的聰明才智。
可憐生卻毫不在乎那個男人,而是驚訝喊出:“火乃?你知道火乃姐姐?!”她問了另一件事,“我從來沒見過她……你怎麼會知道她?”
“她在高中前都和西川針住一起。”我指了指腦袋,之前說過,我有西川針的“記憶”。“你和凜在西川館的時候,西川針每周會回火乃生活的兵庫縣明石市與她度過周末,不過這樣的日子也沒幾年。”
“你真的記得好詳細……”憐感慨着,卻似乎還沒有消化這些事,她皺着眉頭奇怪道,“你有媽媽的記憶……但你不确定我和爸爸住,所以你沒有爸爸的記憶?”
看憐一口一聲“爸爸”的,顯然我的猜測對了。我搖了搖頭,根據“記憶”告訴她:“西川針在西川館的實驗和他無關,他沒有出現過,我隻記得他是外科醫生。”
“不對!他有,他還對我——”像是想起了什麼,憐生突然猛吸一口氣,停下了話語。我等待她舒緩下來——
“雖然我不了解爸爸的工作……但是他肯定知道那個實驗,因為他這幾年和角川經常見面!”
她說的角川如果是那個人的話,在這次我離開兵庫的記憶裡是有那個人的。奇怪的是,在那之前幾個月的記憶總是模模糊糊的,像夢境碎片一樣無法聯系起來,盡管我應該不會做夢。
我無法保證自己從未見過憐的父親,因為就像她想起了過去一樣,我也想起來,我的“記憶”可以被那些穿白衣的人操作,甚至無法确定“給”我的記憶是否符合真實——“金色”就是這樣的人造之物。
假如十二林國生想要從我的記憶裡删去或篡改自己的信息,甚至一開始就不“給”我那樣的記憶,要做到不難。就像現在,我從一位妻子的記憶裡幾乎找不到丈夫的訊息,那麼就一定是有人去除了他的“那部分”,而顯然,從憐生的話裡得知他也有實驗有關後,我直覺很可能是他本人操作的。
我突然意識到有這樣一個危險人物潛伏在黑暗中,在此之前他幾乎都從我的記憶裡消失了。不過,可能是操作時間太短,我還能想起一點對方的信息,也許我總有一天能想起那些被我忘記的回憶。
12
這個話題給憐生的沖擊太大,以至于她的身體因激動而再次溫暖起來,我看着她微微泛紅的臉,問她:“你沒有和西川針還有火乃生活過,這一次可能是唯一和凜重逢的機會,你想放棄嗎?”
她愣了一下,似乎總算想起來最初要談的問題,情緒從激動落了下來。
“但是她不記得我……這怎麼能叫重逢……我想不到要和她怎麼說……”
“嗯……先自我介紹?”
“你的意思是……——要我和她重新開始認識?!”
憐生驚訝的表情上,眼神卻比剛才驚慌失措的樣子要堅定不少,直視我的目光不像往常那樣遮遮掩掩。
之前我就發現了,憐生的腦子轉得很快,一旦她注意到重點開始思考,很快就能得出結果來——她甚至能發現安室透的心理而在他身邊的我卻從未發現——可能因為她總是在意他人的想法,對人在情緒上的邏輯就更為敏銳。
她已經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不過我還是多餘地解釋了:“嗯,和凜說話,和凜做朋友,和凜一起。”
盡管實驗讓我們忘記和失去過去,但是未來不會因此不到來,我們所能做到的就是主動去決定那個未來——我在這麼做,也希望她能試一試。總比什麼都做不了的好。
但是憐生——“不行不行!我做不到!”她總是這樣先放棄。
“自我介紹你不是對我做過嗎?還有又那次,你很擅長的。”
“我才沒有很擅長,那都是你強迫的!”
噫,怎麼怪我。“那我幫你和凜說話?”我隻能想到這個辦法。反正隻要打招呼過了之後,兩人開始拍戲應該就自然而然能說上話了吧。
“……你又不能一直在這裡。”
我實在沒轍了,幹脆召喚安室透吧……可是在說服憐生之前我得先說服安室透幫忙,這又是我頭疼的問題了。這麼看來,我和憐生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