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了,那樹上的位置也開個價,”壽長生滿臉不耐煩的說道:“既然要做生意,就大大方方的做,要學會變通嘛!在如此高興的大日子,用大棒子趕人像什麼樣子……”
壽長生這邊正說着。
說到一半卻被溫夷推了一把。一扭頭,就看見溫賀二人都在跟自己猛使眼色。
壽長生:“怎麼了?”
溫夷:“别說了!”
賀钰:“那些當官的都在前面坐着呢!”
壽長生冷哼一聲,小聲嘀咕道:“爺就是說給他們聽的,早就看他們不慣了。這些年靈州被他們管的毫無起色,賦稅倒是連年攀高!他們每月的養廉錢、紅心錢、程儀、别敬、規禮……這些七七八八的狗屎陋規,最終還不都是靠着壓榨我們的捐輸報效?還不夠嗎?到底要多少才算夠?”
壽長生每次一講到這些就來氣。
可氣歸氣,到頭來他也就敢這麼陰陽怪調幾句。抱怨完之後什麼都做不了,也不能做什麼。畢竟民與官鬥,從來都是雞蛋撞石頭的下場。人家若是一不高興,尋釁封了你的鋪面那都是輕的。他一個開門做生意的,自然懂得這些道理。
畢竟從小耳濡目染。
壽長生自記事兒起,就看到自己父親每年為奉承那些官員耗費大量心力。那卑躬屈膝的谄媚樣子,就跟見了天皇老子似的。
不過也八九不離十。
靈州城天高皇帝遠。這些穿官衣的對于靈州的子民來說,可不就跟個土皇帝似的?
“算啦算啦,”賀钰在旁邊勸道:“大棍子揮的又不是你,你急什麼?”
溫夷:“本以為你出去一趟回來性子和順多了,沒想到還是這麼口無遮攔。得虧這裡鬧的慌,那些家夥應該沒聽到。”
壽長生:“是我口無遮攔嗎?明明是他們自己總把事做太過。”
溫夷:“是是是,但以後這些話你私底下和我們說說就得了。這裡人多嘴雜的,若是被人聽去了,回頭再跟他們添油加醋的一說。你說你這不是平白給自己找麻煩?”
的确。
壽長生對此番惡果明明深有體會。
想當年還在宿山老家的時候,他的父親就是因為在一次酒局上不慎說錯了一句話,導緻被當地縣令明裡暗裡的針對,平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後來到處使銀子托關系,耗費了不知多少心力才把這關系調解好。可一旦開了這個頭,那小辮子就算是被抓住了。逢年過節,各種禮數孝敬隻要稍微疏忽了一點,那都是罪過!
有一年,壽長生的父親為了讨宿山縣令歡心,領回家了一個戲班子。說是打算好好調教一番,等到縣令壽宴做賀禮獻上。
也就是那年……
壽長生第一次見到了小香官。
永遠記得那個冬日午後。寒冬臘月的天,年僅六歲的小香官穿着一件明紅色彩繡圑花女帔,被人一路推搡着從府門外走進來。瘦瘦小小的一個身影擠在一群穿着深色布衣短打的毛頭小子中間,看起來格外顯眼。
那年的壽長生也才剛滿八歲。由于太能惹是生非被壽老爺禁足在府中,整天被十來個家丁看管着不許出門半步。于是那天他看到父親忽然帶了這麼一大幫孩子回家,簡直開心的不得了!他原本是一個人在院子裡打冰花玩的,一見到他們進來,就立即扔下手中的石子湊了過去。
“他們是誰啊?”
壽長生興奮的問父親。
壽老爺卻不搭理他,還讓下人把他帶走。
壽長生可不願意走,就躲在一旁偷看。粗略數數,竟一下子進來了二十多張生面孔。除去領頭的中年男人、拎着大包小包跟在男人身後的中年婦人,其餘的幾乎都是與壽長生年齡相仿的毛頭小子。一眼看過去,烏漆漆當中一點紅,就隻有小香官一個“小女娃”。
與重逢那日如出一轍。
當時壽長生看到“她”的時候,還真以為“她”是個小丫頭片子。
“她可真好看。”
那時候壽長生心想,還盯着“她”愣了好一會兒神。反正當時在整個宿山縣,壽長生就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小女娃。
可奇怪的是,這小女娃卻總是一臉不高興的表情。冷着臉站在人群最後面,從始到終一聲不吭。相襯之下,那些毛頭小子就不同了。一進來就大驚小怪的,似乎對壽長生的家宅陳設十分好奇。壽長生對他們也同樣好奇。因為他發現,他們居然每人都畫着一張大花臉!那一臉紅紅綠綠的油彩,一個個都跟掉進染缸裡了似的。
面面相觑。
壽長生好奇的打量着他們。
他們也好奇的打量着壽長生。
于是壽長生就沖他們做鬼臉、吐舌頭。
他們見了,一開始還有些拘謹,隻敢在那邊小心翼翼的捂嘴偷笑,不敢還擊。直到後來壽長生為了吸引他們一起玩,幹脆又撿起石子,在他們身旁的樹下打起了冰花,這一群孩子才跟炸了鍋似的,在院子當中笑鬧了起來。
然而嬉鬧沒多久就被喝止了。
隻見那帶頭的中年男人兇巴巴的沖他們吼道:“幹什麼呢!一個個沒大沒小的!一會兒要是沖撞了小少爺,看我不打斷你們的腿!”
瞬間鴉雀無聲。
那群孩子全都低下頭,一動都不敢動了。
壽長生見狀,連忙道:“我沒事……”
可他話還沒說完,壽老爺就沖他好一頓訓斥道:“該滾哪滾哪去!誰讓你來這裡的?先生讓你念的書你都念完了嗎?”
可壽長生皮實的早就死豬不怕開水燙,就站在那裡繼續砸冰花,全當沒聽到。
壽老爺一氣之下就喊家丁把他綁回去。
那壽長生卻跟個猴似的,靈活的與那群家丁左右周旋,閃躲自如。十來個大漢一起上陣,卻都逮不住他一個泥猴。最後一群人把他堵到樹下,本以為萬無一失。
誰知他回身一出溜,卻又上了樹!
壽長生上樹後,抓着樹幹沖樹下那幫人大喊着“來啊!上來抓我啊!”,然後騎在樹杈上猛地一搖,瞬間撒下一樹冰花。冰花亮晶晶的四散而落,砸了那些人一頭一身,洋洋灑灑,透着冬日午後毫無暖意的陽光。
晶瑩剔透的冰花之間……
壽長生驚訝的發現那個木頭人一般的“小丫頭”仰着頭,居然看着自己笑了!
那笑容映着一身紅衣,看起來明媚無比。甚至比那陽光還要耀眼!為那一年異常寒冷的冬日,平添了一絲薄薄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