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塗抹、勾勒、暈染……
那天晚上,當那個戲子真真實實的出現在自己面前,真真實實的當着自己的面對鏡梳妝,壽長生歪在軟塌上一邊喝茶一邊欣賞着他那塗脂抹粉的樣子,着實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你其實不必将那些油彩塗在臉上,爺就愛你本來的模樣……”壽長生頗有些口無遮攔的說着,趁着酒意一再胡言亂語。有些話他第二天睡醒想起來,都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可一開始,他隻是想惹他生氣。
大概是先前他臉上流露出來的愠怒讓他感覺到興奮。這讓他十分幼稚的認為自己勝利了。在與他的多次博弈之中,終于赢了一回。于是就乘勝追擊,開始變着法的惡心他、挑釁他。
可那夜的百樂笙卻是非比尋常的好脾氣。當他聽到壽長生這番不太對勁的話,也隻是好聲好氣的答了一句:“那可不行,說好的堂會現在已經清減到這個樣子,這個可不能再省。”
“可爺就愛看你原本那混賬小樣~”壽長生愈發輕浮浪蕩的在言語上調戲他,枕着手臂,半側着頭,一再得寸進尺道:“百樂笙啊百樂笙,你不知道你自己生得有多混賬嗎?就是你那混賬小樣把爺迷住了!你知不知道?可你卻偏把它遮起來,你就說你是不是存心與爺過不去?”
百樂笙這次沒立即應答。
他背對壽長生坐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壽長生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确是深吸了一口氣,鏡面中映出他的臉,從眉頭緊鎖到漸漸回歸平靜。他是在忍。壽長生這才發現,原來他居然這麼能忍。
“沒有。”他最終還是好聲好氣的答道。
壽長生:“所以你是不把臉塗的煞白,就唱不了戲嗎?”
“的确是唱不了,”百樂笙終究還是耐下性子回應他的無理取鬧:“對于我們這個行當來說,每張臉都是有它的用處的。就比如說樂笙現在畫的這張臉,它就該是溫柔恬靜的閨門旦,就不能是那英姿飒爽的刀馬旦。至于樂笙的本來面目嘛,樂笙從來就沒打算将它往戲台子上放。還請公子原諒樂笙實在沒辦法用這張臉唱出您想聽的戲文~”
“那就别唱戲了嘛~”壽長生沒完沒了道:“今晚咱倆就說說話。”
百樂笙回頭沖他笑笑,“公子說笑了。”
“我可沒同你說笑,我說真的,”壽長生懶洋洋的躺着,将一邊腿翹到另一邊腿的膝蓋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晃着,終于正經了一些,也打算與他說些正經話:“樂笙,咱倆别鬧了好嗎?我是真的……想同你聊聊。”
“壽公子有什麼就說呀,不耽誤~”
百樂笙終于妝成後起身。
當那一身戲服上身,他瞬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就是他方才所說的那種人……溫柔恬靜、端莊淡雅,全然一個戲本子裡走出來的閨門旦。
不得不說,如此近距離的欣賞他扮起來的樣子,還真是與過去在台下看他不太一樣。色彩、輪廓、眼角上挑的角度,眉峰遠黛一般的暈染,柔和的,銳利的,每一個細節都看得那麼清晰。怎麼說呢,他簡直精美的像是一件藝術品!
壽長生就這麼癡癡的望了他好一陣兒,最終還是忍不住拍手誇贊他道:“不得了啊,不得了!不過十年未見,沒想到我們的小香官兒,竟出落的如此……”
接下來的事情,壽長生不想再去回憶。
當他端着一杯茶,湊上前來意圖喂自己喝;當他平靜疏離的對自己的一切追問追憶聞若未聞,視若無睹;當他擺出一副客客氣氣的應酬模樣,一臉茫然的說他已經不記得過去那些事情了,他不記得了,他什麼都不記得了……
壽長生那顆想和他好好談談的心瞬間就冷入了冰點。取而代之的,是那股莫名其妙的邪火。它随着面前那人的一舉一動越燒越旺,直燒得壽長生頭暈腦漲,熱血沸騰。
“所以公子究竟要聽什麼戲呢?”
當百樂笙乖乖巧巧的立于身前,一再追問今夜的戲碼。壽長生不傻,也聽出了他似乎并不想與自己多說什麼除戲以外的閑話家常。他那聲看似彬彬有禮的問詢在壽長生聽來甚至是命令式的,帶着一種催促的語速,冷漠、強硬、不耐。
這種看似溫柔的強勢讓壽長生尤為憤怒。他讨厭極了他這種公事公辦的死樣子。讨厭他表面上虛與委蛇,實際上趾高氣昂的強勢做派。這讓他感覺到自己身為主人翁的地位被挑戰!身為施恩者的姿态被蔑視!一種莫名的屈辱感與壓迫感湧入心頭,這不禁讓壽長生怒火中燒。他強撐着自己最後一點作為正人君子的理智,最終還是在他的咄咄逼人的軟言細語間土崩瓦解——
“要聽什麼……”壽長生喃喃自語的重複着他的話,夢呓般的嘀咕着:“是啊,要聽什麼呢?我也不曉得要聽什麼,反正爺想聽的,你也給不了……”
百樂笙見他這樣,隻好提議道:“那麼牡丹亭如何?樂笙記得,第一次見到壽公子的那天晚上,唱的就是牡丹亭。”
第一次?
壽長生聽到他這話着實是愣了一愣,随後立即孩子氣的惱怒道:“不要!”
百樂笙:“那西廂記呢?”
壽長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