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夢,尋夢。
兩折本該一氣呵成。
其實自大年初一那夜聽百樂笙單獨為自己獻唱一曲遊園驚夢後,壽長生一直念念不忘。一方面懊悔自己當夜怎麼又飲酒失态鬧了笑話,一方面又意猶未盡總想将後面幾折也聽完。
倒也巧了。
這夜,還就撞上了。
這折《尋夢》,講的正是杜麗娘與柳夢梅夢中相會雲雨巫山一夜之後的事情。
話說夢醒後的杜麗娘,得知夢中一切皆為虛幻,不禁怅然所失。雖領母命,要恪守大家閨秀的本分。但自那以後,她卻開始“睡起無滋味,茶飯怎生咽?”,害起了相思病。
于是為了重拾舊夢。
一日,她就又去了一趟後花園……
那夜,壽長生循聲而去。
與那杜麗娘一般再入園林。沉沉夜色下,一路雕花樓宇、碧水煙波,仿若夢中顔色。
然而一路聽戲賞曲之餘,壽長生又不禁心生疑惑,都這麼晚了,他們這是在做什麼?深更半夜的,難道還在排戲嗎?
開門營業肯定是不可能的。
雖然正值新春,但如今整個千燈鎮還在封停禁戲期間,他們根本就不可能開門迎客。
那他們這是在忙活什麼呢?
壽長生加快腳步,一路穿廊繞巷行去。
愈近百慕園,絲竹之音愈漸清晰,渺渺戲音也愈漸迤逦。但壽長生聽的出來,那不是百樂笙的聲音。隻聽那聲色中童稚未褪,該是他們班子裡的小學徒的聲音。
壽長生心中愈發好奇。
正想進園去一看究竟。
卻不料!
剛一踏入那百慕園的月亮門内,一個熟悉的身影就迎面而來。
壽長生定睛一看:“樂笙?”
黑燈瞎火,面面相觑。
其實當時兩人都有些尴尬。
“呃哈……”
壽長生瞧着那突然出現的百樂笙幹笑兩聲:“這麼晚了,百老闆還沒睡呐?”
百樂笙亦瞧着他,暗夜中神色不辨:“可不~都那麼晚了,壽公子您不也沒睡嗎?”
那天晚上風很涼。
他的聲音亦是清清冷冷的,和着那涼涼晚風,讓壽長生渾身抖了一抖。
“怎麼睡得着?”
壽長生吊兒郎當的笑笑。
臉面上與他扯皮,背後卻将手中的投簽紙又往袖口裡塞了塞,嘴裡還活學活用拿腔拿調:“那不是這幾日都看不到百老闆嘛~壽某成日挂心,相思成疾。那真真是~睡起無滋味,茶飯怎生咽?隻圖舊夢重來,其奈新愁一段喏!”
“喲,壽公子這是麗娘上身了?”
百樂笙慢悠悠的踱過來,嘴角攥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可不?”
壽長生煞有介事:“方才一聽百慕園又唱牡丹亭,壽某頓有舊夢重來之感。于是特意效仿杜麗娘來此尋夢。沒想到,立馬就藥到病除~”
百樂笙笑:“如此說來,牡丹亭的麗娘尋夢未果,百慕園的壽公子倒是求佛得佛。您這邊的戲,可比那邊戲園子的戲精采多了~”
壽長生朗聲笑起來:“哈哈哈,百老闆今日這是怎麼了?這麼會說話。不生我的氣了?”
百樂笙一反常态:“瞧您這話說的,樂笙何時生過您的氣?我哪敢呐?”
壽長生可不信他邪:“喲喲喲,你還不敢,你什麼不敢?前些天是誰一看到爺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啊?不是你?”
百樂笙:“你強行搜查我的人,還私自拐走我家孩子一整夜,我不找你秋後算賬就罷了,難道還要我對你笑嗎?”
“瞧瞧,瞧瞧,還在生我的氣不是?”
壽長生就知道他不會輕易放過自己,連忙解釋道:“那天晚上,爺不過就是帶他們去吃了一路,玩了一路,還去護城河邊放了一整夜的煙花,第二天一早不都已經全須全腦的給你送回來了嘛?爺又不是人販子,拐他們做什麼?”
百樂笙:“嗯,他們都與我說了。”
壽長生:“你……沒有因為這事,再打他們吧?”
百樂笙:“沒有。”
壽長生舒了一口氣,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樂笙你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可他話還沒說完。
百樂笙卻緊接着一句:“我給他們‘挨打’‘跪堂’二選一,他們選跪堂。”
“嘿!你這家夥簡直是……”
壽長生瞬間氣不打一處來。
百樂笙:“班有班規。他們既然有能耐跑出去玩,就得有能耐擔得起這懲罰。”
壽長生沒想到自己這一舉動,居然又給那些孩子招緻了皮肉之苦。前些天看那教場那邊一直風平浪靜,還以為沒事了。沒想到原來是罰去跪堂了!怪不得這些天都沒見到他們。
“你罰他們跪了多久?”
壽長生生氣的問。
百樂笙:“三天三夜,剛剛才起來。”
壽長生:“什麼!”
百樂笙:“你沒被你爹罰跪過嗎?大驚小怪什麼?”
壽長生:“可是他們不過是過年期間出去玩了一會,你犯得着這樣嗎?該不會……今晚這深更半夜的排戲,也是你的懲罰吧?”
“排戲?”
然而這次百樂笙卻搖搖頭道:“沒有啊,我們今夜沒有在排戲。”
壽長生:“那你們今夜這是在……”
百樂笙:“當然是在唱園子了~”
壽長生:“唱園子?誰的園子?如今官府封停禁戲,上次咱們都是随便唱唱,誰敢如此大張旗鼓?”
百樂笙:“是啊,如今官府封停禁戲,你說這是誰叫的園子?”
壽長生:“難道……還是官府叫的戲?”
百樂笙不置可否。
壽長生稍一思索,“怪不得你們紅門最近這麼熱鬧,合着是成了官府的節慶地啊。聽說……最近有個從京城來的大官到訪靈州,該不會……現在也就在裡頭吧?”
百樂笙:“壽公子果然消息靈通。”
壽長生:“既是如此,百老闆今夜怎麼還有空在此閑逛?此時獻唱的不應該是您嗎?”
百樂笙:“前半夜我已經唱過了,後半夜大人們說要聽聽孩子們唱,就沒我的事了。”
壽長生點點頭:“原來如此……”
百樂笙:“如何?您要不要……一同進去樂呵樂呵?”
打心裡講,壽長生是不想湊這個熱鬧的。
與自己那個擅長于疏通官場上下的爹不同,若非有什麼要緊事,他對那些當官的向來都是敬而遠之,懶得與他們廢話太多。
隻是今日……
壽長生思索片刻道:“好哇~來都來了,那就進去瞧瞧吧~”
話畢,他擡腿就往裡面走。
“慢着。”
不料百樂笙卻擡手一攔,一把将壽長生右側的胳膊抓住。
壽長生不解回頭:“怎麼了?”
百樂笙:“你真要去?”
壽長生一愣:“不是你邀我進去一起樂呵樂呵的嗎?”
百樂笙:“你不是不喜歡這種場合的嗎?”
“那不是有你在嘛~”
壽長生反手将他攔着自己的手臂一帶:“走走走~聽戲去,碰巧這尋夢一折,也正是爺想聽的戲碼。靈州城的官員我都很熟,去看看也沒什麼。”
“等一下。”
百樂笙卻複又攔道:“壽公子想聽尋夢,怎麼不與樂笙說呢?樂笙唱與您便是。就問,您是想聽他們唱,還是我唱?”
壽長生又是一愣,側頭瞧着他道:“那當然……是你了。”
“那走吧~”
話畢百樂笙就将壽長生往反方向拽。
壽長生:“哪兒去?”
百樂笙回頭狡黠一笑:“自然是……尋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