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後,他再送我潤喉丸時,我也學會了在他面前從容道謝,不再那麼慌張。
從容,是我在他面前學會的第一樣東西。
而嫁給他之後,我在他身邊學到了更多的東西。
他教我寫字,教我彈琴,教我看天地風景,千方百計教我如何表達自己。
他總說,是我總是藏着掖着讓他患得患失,是我壞心眼什麼都不告訴他讓他幹着急,是我若即若離讓他捉摸不透……總歸,橫豎都是我的錯。
行吧行吧,相處得越久我越明白他的意圖。
“你看,這是我剪的桃花,好不好看?若是我以後想你了我又說不出口,我就把它貼在信紙上讓你知道……這樣總行了吧。”
我鼓足了勇氣,将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辦法說給他聽。
信箋上貼了十多張小巧的桃花剪紙,應當足以表達我的心意了吧。
他接入手中先是一怔,而後大笑着拉我一并去了書桌前,取墨便繪枝于紙上。
“夫人以桃花贈相思,我便作桃枝複真情,唯願花枝相伴永不分離……”
唇齒纏繞,皆是纏綿。
他與我真情,我還他真心。
能就此相伴,我這一生又何嘗不是一種幸事呢?
在遇到他之前,我想過很多事:
如果我的家人不夠好,我可不可以遇見一個好人做夫君?
如果他是做生意的,那麼他會是童叟無欺的;
如果他是做遊俠的,那麼他會是正氣凜然的;
如果他是做農活的,那麼他會是勤勞勇敢的……
而他,既然是做官的,他會是清正廉明的吧,他會是為天下百姓謀福祉的好官吧……
而我,在他身邊,還是學到了,人不可以貪心。
既然上天給了我這樣一個愛護珍惜我的人,我又怎麼可以奢求他都能事事如我願呢?
在他身邊,我也學到了——
自欺欺人。
我相信他對我的好,我更想相信他的好。他對我這樣的人尚且耐心體貼,對别人又何嘗不可呢?他對我照顧有加,對别人又未必不能做到。
我隻想相信,他對他人,就像對我一樣好。
就算我知道送我出門絕對是因為有事要發生,卻也隻當他是要為懲奸除惡做準備,不讓我礙事。
就算我發覺日日送來的飯菜裡有着讓我一日不如一日的毒藥,我也隻當我不知道,他不知道。
就算我明白要我同他寫信的人是在哄騙我,我還是忍不住給他寫我的安好寬慰他安心。
即使這樣,我還是偷偷在夜裡找出剪刀,借着月光剪出我對他的思念,偷偷在另一封信裡寫下我的不舍與擔心。
一字一筆,一點一頓,耗費了不少的時間。為了避開那些耳目,我不得不多次等到夜深再借着月色提筆。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生命的流逝是一種微妙而鮮明的感覺。在此之前不會有任何察覺,可當一個一個症狀出現後,便成了無法忽視的存在,成了必須面對的事情。
離開,我舍不得,可我不能隐瞞他我的死亡。
我不想他為我報仇,也不想他難過,可我又不得不說,我不能讓他處于被動,我不能讓已經死了的我成為牽制他的籌碼。
那些被人引導寫下的信箋總歸會失去原本的意義,成為我不想要表達的東西。
讓他以為我活着又能有什麼好處?
他見不到我,我見不到他。這樣的日子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我們活着尚且無法相見,難道死後就一定可以在奈何橋相會嗎?
對,我可以自欺欺人,我可以騙自己他是個好人,我可以騙自己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有看見……我卻無法騙自己,我還能有更好的運氣。
這一生,遇見他,已經是我最好的運氣了。
他是除了母親以外,對我最好的人。也是除了母親以外,會說出,我就是能讓他心滿意足的人。他對我已經足夠好了,我怎麼可以還那麼貪心。
可能,命運這樣的眷顧,已經花光了我所有的好運。
遇見他,是我最大的幸運;了解他,我就知道,我已經沒有什麼運氣了。我需要更加刻苦地學會如何欺騙自己。
唯有他愛我這件事。
我不用騙自己。
他縱有萬般不對,千般可惡,可他的一腔情意已全在我手心,早已不能辜負。我不能成為累贅,哪怕那時候已經是個死人。
【夫君,見字如面。已有月餘不見,鈴兒隻能對月剪花。隻此一花,已費四日月色,卻仍粗拙不堪,實是腕力不足目力不複。如今病體沉疴每況愈下,恐命不久矣。唯憂夫君不知情狀遭人蒙蔽,徒受鉗制,故托請他人相助。每每思及夫君,便覺三生有幸,得君愛我憐我至此,已不枉此行。妾此一生,無憾。君在其位,當謀其政,望君珍重。鈴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