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明姜狼狽得要命。
渾身烏漆麻黑的,還有不少碎石子濺傷的血痕,那身寒碜的粗麻短打,被火燎了好些個大小不一的焦黑窟窿,就連垂落在她頸側的那一绺蜷曲的頭發,也被大火給燒焦了。
路小佳心頭酸酸的,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山神廟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兩人之間彌漫着一股微妙的寂靜。
手中握着的虎撐滴答着鮮血,尤明姜慢慢地走着,越走越慢。
瞥了一眼路小佳,她低着頭,也走上石階,一屁股坐了下來。
兩個人并排坐着,雨水從屋檐上滴落在兩個人的頭頂上。
寂靜的時間長得足夠滴水穿石,但是誰也沒有打破這一份寂靜。
路小佳很想問問她,一切都還順利嗎?有沒有傷得很嚴重?
可他看得出尤明姜心情很差,無論任務成功與否,她需要的就是一份安靜。
最終,他沉吟了半晌,也隻是将無鞘劍收回了腰間。
·
尤明姜覺得很疲憊。
她能從路小佳的身上,感受到一種同病相憐的、有家不能回的孤獨。
但是她現在沒有心情和一個殺手對話。
·
兩個人靜靜地坐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尤明姜忽然笑了笑:“你居然還沒有走。”
她被濃煙嗆了嗓子,嗓音聽起來很沙啞。
路小佳輕輕說道:“說好了等你回來,我還沒有付診金。”
“青龍會派來的那些殺手,全都被我炸死了……路小佳,同為殺手,你是不會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尤明姜聲線顫抖,隐隐有一點兒控制不住自己的仇恨。
“我隻關心自己,”路小佳頓了頓,定定地看向了她,“還有自己在乎的人。”
尤明姜攤開掌心,接住了屋檐上墜落的一滴雨水,慢慢說:“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莫名其妙的殺手。”
在青龍會,像路小佳這樣的殺手,不僅會失去組織的信任,還很容易被殺掉。
路小佳用眼角瞟着尤明姜,淡淡說道:“那是因為你對我有偏見。”
顯然,他在努力嘗試着,讓兩個人之間的話題變得輕松起來。這樣面無表情的尤明姜,很陌生,很壓抑。
但尤明姜還是出口傷人了。
她說:“我讨厭每一個殺手,無論是不是草菅人命。”
這句話像燒紅的釘子,狠狠擊穿了他的心扉。路小佳聲音低沉:“……哦。”
她好後悔加入過青龍會,“整個世界上,我最讨厭的就是殺手,我真的非常讨厭任何一個殺手。”
或許是有人傾聽她的心聲,尤明姜壓抑了一整晚的憤懑和痛苦,就像是決堤的洪水,一股腦地湧了出來。
“……和一個殺手待在一起,你一定覺得很惡心吧?”
“對。”尤明姜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路小佳臉色蒼白:“……這樣嗎。”
他的心像被人一把攥碎了,痛得他說不出話來。
“路小佳。”尤明姜擦了擦眼淚,煞有介事地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嗯。”
她恨恨說:“我讨厭你是個殺手。”
路小佳呆呆地望着她,像一條瀕死的草魚,嘴張張合合,卻連個音吐不出來。
“以後……你不準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尤明姜雙手捂着臉,眼淚落在掌心裡。
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緩解自己的内疚感。要不是為了抓到她,這群青龍會的殺手怎麼會屠村殺人呢?
她恨死自己了,當初怎麼就被方龍香忽悠進了青龍會!
這一刻,她毫無理智地憎惡着世界上所有的殺手,包括從前的自己。
路小佳大腦空白一瞬,恍恍惚惚,慢慢地,慢慢地,從石階上站起來。
“……我走了,這兩天打擾了。”
路小佳強忍着眼淚,僞裝得若無其事,盡量有風度地轉身離開。除了走路有一點虛軟,肩膀微微地顫抖着,他看起來真的很像個處變不驚的君子。
他很想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但是他現在痛得厲害,走不動路了。
明明剛剛還在想,等他完成了自己的宿命,就加入這個溫暖的大家庭,跟尤明姜她們湊在一起。縱然不是男女之情,也足以讓他心向往之。
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
·
路小佳一步一步往外走,他渾身都痛得要命,頭痛,心痛,肩膀痛,他痛得雙手撐膝,痛得眼淚落了下來。
以至于他走了好久,還沒走出山神廟的範圍。
突然,身後又響起了一陣“吧嗒吧嗒”的急促腳步聲。不等他搞清楚情況,緊接着,一雙手從身後抱住了他。
路小佳渾身一震。
“對不起,對不起……”尤明姜哽咽着說。
她之所以不管不顧地沖上來,一把抱着路小佳,并不是抱着什麼春心萌動的绮思。
而是出于同病相憐的痛楚。
她的臉貼在路小佳的後背上,滾燙的眼淚洇濕了他的衣衫,一滴又一滴,路小佳隻覺得後心滾燙,燙得他心頭酸酸的,鼻頭酸酸的。
他轉過身來,抱住了她,抱得緊緊的。
過了好一會兒,路小佳低下頭,擡手去擦她臉上的眼淚。
尤明姜一把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握在手心裡。她歪着頭,将臉貼在他的手掌裡,眼淚浸濕了他的手指。
四目相對,倒映着小小的彼此。
“咳咳……”路小佳不由輕咳了兩聲。
他臉色微紅,眼神有些飄忽。
尤明姜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還握着路小佳的手,觸電似的,松開了他的手。
.
就在這時,山神廟裡傳來了門闩擡起的聲音,随後“吱呀”一聲,廟門打開了一扇。
“尤姐姐,你回來啦!”
看見渾身浴血的尤明姜,海紅珠愣了一下,一下子沖過去,哭着抱住了她。
尤明姜心裡頭酸酸的。
當時,她因青龍會屠村之事,被憤怒沖昏頭腦,抛下廟中的老弱病殘,任他們在漫漫雨夜中忍受恐懼。
海紅珠和其他孩子們一定很害怕吧?
想到這裡,她輕撫着海紅珠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撫着:
“紅珠,不哭,姐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