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人潮湧動,她卻像黑夜裡晃眼的燈塔,引導着他的航行。
衣袂被風掀起又落下,她歪頭的神情與記憶裡分毫不差。
三丈,兩丈,一丈。
心髒突然在胸腔炸開悶痛,膝蓋不受控地發軟,卻還在兀自向前傾身。
隔着一丈遠,傅紅雪卻生了怯,停下了腳步。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死而複活的神迹嗎?
這些時日在月下跪破的膝蓋,當真換來了上蒼的垂憐?
還是說,他又魇住了,醒來又是一枕槐安?
他恨不得馬上撲過去,可是又怕撲過去,兜住的又是一陣風。
傅紅雪咬破了舌尖,鐵鏽味立刻彌漫在唇齒間。
疼。
原來不是夢。
這具殘破的身體總是這樣,一旦大喜大悲,就會抽搐着痙攣,他嘴唇泛白,随時都有可能倒在地上,跟抽搐的山羊似的口吐白沫兒。
但他不在乎了。
如果她肯為自己停下腳步,他甯願嘔出心來。
定定對視了良久,傅紅雪雙眼通紅,陡然撥開烏泱泱的人群,一步一顫,不躲不避,直直地奔她而來。
如此一來,難免與周圍人産生些許磕絆。
有人罵罵咧咧地推搡他,有貨郎的扁擔擦過他的額頭,可他渾然不覺、充耳不聞,踉跄着往前挨,眼睛隻是死死地盯着那道身影。
生怕稍微一錯開視線,她又會化作一抔星光消散在眼前。
這般神情讓尤明姜想起了撲蝴蝶的孩童,明明是心急火燎的,偏偏還要屏着氣兒往前湊,生怕把蝴蝶驚走了,連呼吸重一點兒都成了困擾。
尤明姜于心不忍,擡腳想走向他,可是才挪了半步,他眼底就露出了驚鹿似的水光。
那是一種絕望的、心悸的、惶惶然的神色。
她不敢動了,隻好站在原地,等着他向自己走過來。
他像個剛剛學步的嬰孩,一瘸一拐,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
剩下咫尺距離,他忽地張開雙臂,一把用力抱住了她。
雙臂勒得很緊,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卻仍止不住地渾身顫栗。
鼻尖萦繞着熟悉的紫草香,是活生生的、會呼吸的尤明姜。
他淚流滿面道:“找……找到了。”
破碎的哽咽混雜着血沫子,佝偻着脊背将臉埋在她的肩窩。
是下元節的月光太重,重得壓彎了十九年孤寂的脊梁。
傅紅雪想起自己從前讀《長恨歌》,總嫌“上窮碧落下黃泉”來得浮誇和矯情,可在此時此刻,他才深深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凄涼。
思念是門檐下垂挂的雨,落雨聲敲着敲着,就沁進了心底。
人世間的每一次重逢,何嘗不是一次次刻意的尋覓。
哪裡需要踏遍什麼碧落黃泉呢?
隻是關帝廟神龛前的蒲團,都能叫他把三魂七魄都碎在風裡。
尤明姜被這個突然的擁抱吓了一跳。
看見這一幕,路人紛紛投來了驚奇的目光,那藥發木偶再怎麼精彩,也沒有這場面有樂子吧?
她支楞着雙手,在周遭兒的哄笑聲裡,尴尬得不知所措。
尤明姜讷讷道:“傅……紅雪?”
她很想掰開他的胳膊,很想提醒他,大庭廣衆之下不要摟摟抱抱。
可是一滴滾燙的眼淚沾在她的脖頸上,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
尤明姜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他在哭,也在笑,分不清悲喜的眼淚一顆顆落入她的頸窩裡頭。
傅紅雪聲音裡帶着一絲哽咽:“你沒死……隻要你還活着,就夠了……”
他胸腔裡湧起一股溫熱的震顫。
像隻漫漫寒夜裡凍僵的雛鳥,終于迎來了黎明的曙光。
.
手懸在半空裡,蜷着指尖兒,尤明姜遲疑了半晌,才輕輕回抱住他。
人潮擁擠,聲浪翻湧,他的話卻像是暮鼓晨鐘,穿透層層喧嚣,字字分明。
傅紅雪這一瞬覺得很幸福。
他人生裡那些零零碎碎的美好,一下子升仙成精,化作這個最耀眼的人。
他清清楚楚聽到了尤明姜的心跳聲,他不說話,隻是靜靜地聽着她的心跳。
活人才會有心跳聲。
尤明姜慌了神,輕輕拍了下他的後背:“不要哭。”
聽到她的話,傅紅雪眼淚卻更加洶湧,連忙别過臉,“我……我沒哭。”
不想讓她看到自己脆弱的樣子,雙手捂着臉,淚水卻從指縫裡慢慢滲了出來。
他終于泣不成聲。
尤明姜擡起手,想輕輕拭去他眼角的淚水:“你是男子漢。”
“在你面前,”傅紅雪抓住她的手,合掌抵在唇邊,聲音帶着哭腔有些悶悶的,“我好像永遠都堅強不起來。”
尤明姜遲疑道:“你不生氣嗎?”
“……生氣?”他緩緩擡起頭,雙眼布滿血絲,“生什麼氣?”
“我可以複活……那你為我流過的眼淚,豈不是白流了?”尤明姜内心掙紮,“你不要憋在心裡,哪怕是扇我幾耳光,我也生受着,絕不還手。”
傅紅雪心裡一陣刺痛,失去她,才是真的痛不欲生。
每一刻,都過得無比煎熬。
如果流幹了眼淚,就能換回最重要的人,那人世間不知有幾多孟姜女。
眼眶裡湧出熱淚,心髒傳來一陣絞痛,他不說話,隻是靜靜地望着她。
尤明姜看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