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說不說,賈琏負荊請罪的操作既然走得通,也就意味着怡親王并非江湖傳言的那般油鹽不進,而“籌款赈災”,這次的差事“籌款”已經算是成了,倘若現在能做了怡親王身邊的人,隻管那個“赈災”,屬于是既搭上了一艘好船,也沒有得罪鹽商的風險。
這讓官員們或多或少都動了心,哪怕自己有官職在身上,沒辦法丢了手頭的職責去舔怡親王,家裡的子侄總還是有幾個的嘛。
但“動心”離“具體去做”還是差挺遠的,别的不說,如今太上皇整了禅讓這出,老一輩兒的奪嫡還沒有完全結束,新一輩兒的皇子又長了起來,官員們各有各的站位,這會子去舔怡親王,頭頂上那位殿下會怎麼想?
有這樣的心态,少不得會唏噓上賈琏沒腦子,你甯榮二府幾時給過如今的君上好臉色,這會子能舔出個什麼結果來呢?
不過呢,在政治站位上沒腦子是一回事,在具體事務上,官員們也不得不感慨,賈琏還是有點東西的——
怡親王安排賈琏負責采買糧食往災區運。
花錢嘛,似乎不是很難,但也得看在什麼時候花錢,花了錢想達到什麼效果,就現在而言,在災年買平價且海量的糧食,絕對是個深奧的學問。
因為價格高了,怡親王那裡首先就過不去,價格低了,糧商絕對不肯賣,當然官府可以強迫交易,但“度”也是一個問題,倘若做得太過分,回頭被人參一本誰也吃不了兜着走。
還有,幾十萬石的糧食,怎麼保證裡頭沒有腐爛的陳糧,怎麼保證糧食裡不會被人摻石頭,怎麼保證糧食能從江南安安生生運到災區,災區那邊誰來接收,又怎麼發到老百姓手裡,怎麼保證經手的人不會貪了這個救命的糧食?
這些事其實很多賈琏都鞭長莫及,尤其災區那邊實打實的需要各級官員配合,他才是什麼身份,哪裡配他來指手畫腳。
但他還是一邊做好自己能做的部分,還用盡自己的所有能力,給怡親王寫了一份一點華麗辭藻沒有,主打一個務實的條陳,條分縷析地寫了各個關節可能遇到的問題和解決方案,裡頭甚至有倆錯别字。
讓怡親王看得都有些感動,唏噓于正經經過科舉的官員可不會寫這麼務實的東西,賈琏文化水平雖然一般,這作風還真對了他的脾氣。
賈琏呢,幹得其實也挺爽。
他自己固然是個世家公子,平時也沒少幹鬥雞走狗橫行霸道的事,但“良知未泯”和“精明幹練”這幾個字還是勉強擔得起的。
如今既然是為災區做事,上司又是可以通天的怡親王,自己還被林如海告誡過,頭還懸着個要被親爹打斷腿的威脅,那叫一個兢兢業業,一個銅闆恨不得掰了兩半用,每一袋糧食都要親自驗過品質,揚州城内糧商的存糧采購完了,還親自帶人出去采買,各個産糧的大莊子都跑過,和人家莊頭談存糧的買賣,真真是風雨無阻。
幹是幹了,但賈琏也擔心,自己那麼上蹿下跳的,所謂做得多錯得多,在揚州城買糧食不會有太多奇怪的支出,出了揚州城可不好說,有些時候賬目就不是很清楚,也已經準備好一旦怡親王查問,他不行就拿自己的私房墊點兒,務必以“辦漂亮了”為第一要務。
但讓賈琏詫異的是,那些出門的差旅費招待費還包括運糧食的損耗等等賈琏原本覺得不好解釋的賬目,怡親王都沒有挑他的不是。
這并不是簡單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也絕對沒有“水至清則無魚,賈琏就是要拿點兒怡親王也能認”,事實上,那些賬目怡親王也看,糧食裝船往災區運之前他也會去驗,賈琏記賬時匆忙之中出的錯誤,怡親王都能一一指出,每每讓賈琏汗流浃背。
賈琏能看出來,怡親王身邊,真的有高手。
于是隻能更用心地辦起事來。
這高手自然是黛玉,很多賬目她甚至都不用算盤,看一看就大概能說出來哪裡對哪裡不對,哪個賬目有不對頭哪個地方是正常損耗,哪裡需要怡親王派人去驗一下實物。
怡親王都好奇過,還提前點了黛玉,你可别拿你在林家管家幹這些幹熟了來糊弄我,我家裡的王妃還管賬呢,也沒少被那些莊頭掌櫃蒙蔽,為此我還出過好幾回面呢,你這個業務能力還是有點超前了吧!
顯得我的王妃很弱呀!
黛玉就小聲道:“我沒想拿在家中管家之事來解釋啊……”
怡親王揚了揚眉。
黛玉歎道:“鹽商們的賬可比我這表哥的難看多了,表哥至少是正經在幹事情,隻是人非聖賢,做的事情多了偶有錯漏,那些個鹽商,把賬本粉飾得漂漂亮亮一點錯揪不出來也就罷了,更有故意以小的錯誤來掩飾大的問題的,那什麼問題是小錯,什麼問題是大錯,小錯不能深罰,大錯不能放過,裡頭豈不是都是學問?”
林如海常年和這幫人鬥智鬥勇,屬于是真·守護帝國财政的最後一道防線,他拿這些本來不便給女眷所知的材料教黛玉人心似海,黛玉就是沒達到林如海的水平,審個賈琏的賬本豈能不輕輕松松?
怡親王知道黛玉是在給林如海說話,聽得都笑了:“你們父女啊……”
笑完了,認真和黛玉說:“玉兒,本王本想在揚州再留個三五天,等這邊收尾了,再往災區去,但如今看來,我倒不想再待了。”
黛玉沒反應過來:“啊?”
怡親王沉聲道:“這麼多糧食運災區去,倘若官員得力,完全可以以工代赈,既修好了河工,清理了土地,又能讓老百姓度過難關,多少留些糧食過了明年的饑荒,等明年糧食打下來,這一場大災便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