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的相州郊野。
一個瘦弱的小男孩抱着膝蓋坐在田壟上,天際微白,夏風熏熏,吹過他的鬓角。身上的夏衣輕薄,是母親親手做的麻衣,他很喜歡。
早間也是他最喜歡的時候。暑熱不是那麼明顯,吹過來的風還帶着露水,一彎月亮斜在半空,白雲纖毫無迹。
他在等一個破曉,他喜歡天光孕育完畢後劃破陰冷長夜的交替之時——不是夜晚也不是白天,而是“交替”。他閉上眼,耳畔響起杜鵑的聲音,哀戚又遼遠。
促織聲從未停息過,頭頂這棵樹,時不時有鳥兒展翅撲棱的振羽聲。安谧沉靜,天地隻剩下他一個人,他伸出手,忽然一隻有力的手掌握住了他。
“啊。”他警惕地抽回手,睜開茫然的眼睛,瘦弱的身軀一縮。他很怕生,自從來到相州後就是這樣,跟土著的小孩子根本玩不到一起。
“還記得我嗎。”來人穿着一襲玄衣,說不清是什麼樣式,不像胡服,因為是右衽,而且袖子很寬大——卻也不是漢人衣裳,因為前襟的繡花紋樣,很明顯是來自西域的孔雀明王。
他低着頭看地上,這人的披風也很奇怪,如绶帶一般的長條垂在地上,碩大孔雀羽在月光照耀下如同暗夜琉璃,凝輝生光。
“客叔叔。”盧蕤起身朝對方欠了欠身,小鹿般的湛綠眼瞳人畜無害,“您怎麼來了。”
“睡不着,出來走走。嗯?小蘆葦,你怎麼不回去,也在外面呢?”
大人的世界很複雜,小孩隻能撒謊掩蓋過去,總不能說“我喜歡清風吹過指尖的感覺”吧?盧蕤打小就心思多,在意很多别人根本不在意的東西。然而一時間他想不出一個萬全的理由,隻能抿着嘴,結結巴巴說不出話。
“我……”
“小蘆葦有什麼願望嗎。”客叔叔背手站在盧蕤面前,在一個十一歲的小孩看來,身影是那麼健壯龐大,側過來的臉也俊美斯文,叫哥哥完全也沒什麼毛病。
客叔叔是父親的好朋友,之前父親輾轉各地任職,客叔叔總能第一時間來接濟,盧蕤其實很好奇,這位叔叔到底怎麼做到消息如此靈通。
“你和你父親,真的很像。”客叔叔趁他不注意,擰了他臉一把,“所以趁我還有耐心,告訴我你想要什麼?比如,讓欺負你的人自食其果,或者要錢财,要女子,我都能給你……就當是我還你父親的債吧。”
“客叔叔開心麼?”
突如其來的一問讓客叔叔瞪大了眼,“你說什麼。”
“客叔叔什麼都有啊,有花不完的錢,還有很多人拼盡全力也得不來的自由,跟閑雲野鶴似的,可我總覺得您不開心。”盧蕤拉扯着那接近他身高的孔雀羽,絲滑觸感,是他之前從未接觸過的。
“小鬼,還問起我來了。”客叔叔撫着他的頭,透過他身軀,像是回憶起了某個遙遠之地的靈魂。
“所以客叔叔為什麼覺得,我得到了你有的東西,就會快樂呢?他們都說我活不久,是真的嗎?”
客叔叔啞然,兩側垂下來的雜亂鬓發把側臉遮蓋了大半,盧蕤隻能看見他直挺的鼻梁,在暗夜餘光裡不屈地反抗些什麼。
“那小蘆葦想怎麼做,你覺得怎樣才能快樂?隻要是你的願望,客叔叔都滿足你。”客叔叔的聲音終于有所緩和,修長的手指深入盧蕤雜亂的後腦頭發,不知不覺把盧蕤沒紮好在後腦的發辮撥得愈發亂。
“我想讀書,想在三十歲之前中進士。”
本朝進士科難度極其高,有“五十老進士”之說,盧蕤想在三十歲之前中?真是天方夜譚。孰料客叔叔完全不在乎這小孩畫的大餅,“好啊,你想中進士?那得找名師。相州有個大儒是吧?客叔叔帶你去找他,你可得好好跟着老師學啊。”
……
盧蕤一身虛汗從夢裡醒來,真是莫名其妙,為什麼會突然夢到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說是“毫不相幹”,主要是因為自那年他拜在郭希善門下後,客叔叔就像是消失了般。那一年,母親抛下他跟了别人,因為喪期改嫁備受诟病。他也一反之前的慣例,并沒有和母親一起走,而是留在了盧家。
從此就開始備考和備受冷落。
他很少夢到父親,不如說很少做夢,睡眠也零零碎碎。旁人都說,父親是個開朗愛笑的男子,經常在後院的槐樹吹笛子,嘔啞嘲哳,惹得鄰居老大娘抄起笤帚簸箕就往樹上砸,終究因為砸不到隻能氣得跺腳。
他小時候不愛笑,還好幾次被父親點名批評,“不笑怎麼行啊?來來來,小蘆葦啊,笑一個,笑一個嘛!笑一笑,十年少!”
這些記憶都太模糊了,連不成片。盧蕤揉着酸痛的眼,他此刻正在燕王府的屋舍,被房東驅趕出來,連個安身立命之地都沒有。武淮沙勸他去自家,被他拒絕了。
他不好意思去許楓橋家,怕引起心底裡的愧疚。
躺在床上擁衾而卧,天花闆蛛網層結,四下幽暗,按說沉靜的夜晚應該很好安眠,可他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
他又開始在腦海裡總結瑣碎細節了……若是許楓橋在,估計又要說他操閑心。
沒辦法,他從小就是顆七竅玲珑心。
抽絲剝繭,他發現了一個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