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顔空有亡國恨,何年再會眼前人”
一九三七年的七月七日,“七、七、七”一連的三個,就像特地整了個巧兒。
不過這一天可不是什麼好日子,日本方面開始全面侵華。
東三省淪陷已久,民憤起來了。然而岚康還是死的一樣。做生意的不好開張,見兒連天的叫着生活。但這戲園子,卻是更攬上了好生意。也有些個忠烈的不肯依,不過槍子兒指在他腦袋殼上,終于還是害怕丢了條命,也就扮上了,咿咿呀呀登了台。
戲中人生百味。
這人的愛恨嗔癡,全仰仗這一條命給做維系,命沒了,就什麼都不準了。
這當兒岚康最負盛名的滿湘樓,紅角就沒斷過。日軍紮進來這麼些時候,沒少給他們奉捧。
今兒的最紅一個,是滿湘樓的郇知竹。他起先是習武出身的。因着長得粉脂秀靈,做武生唬不住人,十三四時改了學旦,拜了當時最紅的旦角曹馥溪為師。
習武之人忽轉了旦,這身段竟也奇了。
柔到時,如羽媲絲,婉轉之處說是能令頑石都聲淚俱下。
可這硬功夫,也不隻是氣力足,而是韌滿了勁兒,蛟龍伏身,看的那叫一個酣暢痛快。
他一炮打紅那場,唱的是《金玉奴》,不過十六七的光景,上了台,竟也給拿的幹幹淨淨。
唱到玉奴終于識破莫稽的本性之後,斷不再願與其前緣再續。則水袖泠泠,身段那才叫一個張弛得度。
轉面,唱調,嗔目,定身,彷佛天然之流動,看的台下的座兒們呆了眼。原本其他班子派着找茬的幾個也一并連帶着吃醉進去。
他擡了擡殷紅的戲服唱道:“他本是,無義人把天良喪盡,我焉能,俯首聽命、飛蛾撲火自燒自身。
丫環們,準備下無情棒棍,等到來呀,着實打、不可留情。”
手指點立,臨近的一個座兒隻覺得教迷得頭腦發脹,面頰上火熱起來。
自此,岚康名角郇知竹的名聲響徹南北。
可您有所不知嚜,他早先定下的戲可不是這一出《金玉奴》,而是他師傅最拿手的《貴妃醉酒》。
選這出《貴妃醉酒》,可是有股子說頭的。一則做師傅的可以傳給他獨家絕活,二則他苦練此戲已經足足倆年,就是睡在夢裡都能撚起手指來上幾段。
可一切本好好的,臨了半月,這小子忽然要換戲,氣的他師傅當場就要請規矩把他瓷瓷實實的給打一頓,好在同門幾個師兄姐給生生攔了下來,否則他連這出貴妃醉酒都沒氣力唱了。
如此,教他關上一周的禁閉。可連着三天下來,送去的茶和吃食就是放馊了都是原原樣樣的。
則這第三天中午,幾個平日同他要好的覺着不對勁,踹了門進去,發現人已經昏死在床榻畔,榻上尚擱着一本翻開的戲折子,就是這出《金玉奴》。
人送到醫院直躺到第二天中午,醒來第一句就是眼兒巴巴的問他的師父:“您準我改戲了嗎?”
曹馥溪愛徒心切,看着他白慘慘的唇色,哪兒還有半點脾氣,當即答道;“唉,我答應,答應了……”
郇知竹聽罷擠兌出個喜悅來,下一刻又昏死過去了。
這出《金玉奴》,他零零總隻預備了不過十天,臨着上台,所有人都可着勁兒替他捏着緊張,他不過對着衆人笑了笑,就這麼施施瑩瑩的上了戲台。
簾布一挑,自是好戲開演。
七七這日,岚康紮着的日軍開聯會,請了滿湘樓的戲班子來助興。
起先郇知竹是絕不肯去的,知道他不怕死,就拿着槍抵在他師父的腦袋上。
他恨恨咬牙道,我去,你們放開我師父。
戰争開始以後,岚康整個城都灰撲撲的一派黯淡,獨這日駐地裡莺歌燕舞,牆也新鮮,女人抹的白花花的,身上套着蛇裹身體似的花和服,見了人隻低低的妩笑。
領路的帶着他往前走了幾步,拉開一扇紙門叫他進去。
裡面一幹的,統統是日軍的首腦人物和幾個狗腿。他一進去就眯眼笑着,原是盯着他們的腦袋當磚頭。
嘿!一腳一個,爽快。
坐在前邊的一個矮個子的,打他進門就盯着他死死看着,郇知竹側眼瞥見了,沒搭理,大大方方走到中間作揖道:“今兒個給各位唱上一出《桃花扇》,還請多指教。”
說罷一拾袖子,便真真起了那範兒,他手指一劃,眼波涓涓,倆瓣唇微張,娓娓道:
“俺曾見金陵玉殿莺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将五十年興亡看飽。”
……
“殘山夢最真,舊境丢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語不是石破天驚,調不是情癡意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