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真正的舊的教育下長大的女人,她不曉得念書識字,教槍指着腦袋的時候仍是木木的,不曉得抗争,她是針線活的好手,她溫良淑惠,她對待丈夫定然是全心全意,那是從不會有一絲違背的。
可是,如果丈夫死了,一個像她這樣的舊女人,在炸的殘肢斷截的新世代裡,應當如何活下去。
她極力的睜着一雙滾圓的血紅的眼睛看着天花闆,她從箱子裡找出一條點着白流蘇的羊絨的長圍巾,她将圍巾捏在手掌心裡,慢慢的用做針線磨出來的細繭子将它撫弄。
隔了許久沒有聽見動靜的傭人試探着靠在門上問道,“奶奶,可是要伺候您睡下了?”
依然是一片默默的風刮過的死寂的回聲。
她将門推開,看見元三奶奶吊在房梁上的一截身體,當即大叫了一聲撲過去。
“奶奶,奶奶您這是做什麼。”
等到幾個人七手八腳的将她給擡下來的時候,她身體裡的血已經凝固了,隻默默的瞪着那雙杏圓的眼,紫灰色的嘴唇不斷的抽搐着。
經過這一天的辛苦,她卻也是真正的感到疲累了,慢慢的像要睡去了似的,将自己蜷着縮着困作了一團。
傭人們見她好容易睡下,無一不松了一大口氣。相互的對着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退出了房間。
等到最後一束光線被卧室的門給蓋住的時候,她于一片死寂中清明的睜開眼來。身體無端的就冷的難以克制,她緩慢的吞咽着自胃子裡翻上來的酸水,舌尖一滴一滴的體味着那樣的苦的發腥的味道。
倘若僅僅是躺着就可以體味到如同被釘子釘在十字架上的耶和華那般的苦痛與折磨,那麼所有受盡入侵的中國人,男人和女人,統統都會褪盡靈魂的裝飾色,咧着嘴角垂下眼睑一個接一個的躺在前一夜尚未幹透的親人的血泊當中噤了聲,以心靈千萬遍的哀嚎。
當夜裡的風嘯着吼叫着刺透窗戶潛入無端者的夢境的時候,舌尖嘗到轟炸過後煙火的鹹辛味道。
岚康已經是一座殘破的憂愁的城,妻離子散的窘态幾乎覆蓋了生活于此的所有的家庭。在主戰場上已經節節敗退的日本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殘忍,他們攢足了最後一份的瘋狂,不遺餘力的摧毀着所得到的一切。也許,這依然是一份可觀信号的提醒,抗戰的希望已在眼前,隻要站起來,朝着有光的方向跑去,那麼……
在堆滿屍體的街道倆旁,有一具青灰色的女人的屍體,她的臉上的光澤已經開始腐爛,嘴角卻彎着一抹安娴的微笑。她身上穿着的是一條紫藍色的闊邊旗袍,邊上點着滿黃色的褶花。這個微笑着的女人,這具微笑着的屍體,她臉上的光澤已經開始腐爛。
轟炸結束的第二天,當花續生顫抖着拿起聽筒的時候,隻聽到了“沙沙”的電流莊嚴流淌着的聲音。而他曾經有過的那位自諷着“鐘無豔”的甜美的溫賢的妻,自那日上街去取新做的衣裳以後再沒回來。
久跪着的帶着充血的腫脹與小陣麻痹的刺激感的腿操控着他的身子。震蕩過後的鋼琴已經隻是一團支離破碎的渣滓,絲毫不見往日的高雅從容,失去平衡跌在上面時候,觸碰到那些象牙白的長條塊的時候,它終于掙紮着發出了最後一聲刺耳的叫喊,就永遠的噤聲了。
那些思念那些錦書難托,已經變得恍恍然然而遠不可及近。
陸遊與唐婉“莫莫莫,錯錯錯”的钗頭鳳,足見荒唐的舊時代裡一個無可奈何的男人與一個百般無奈的女人的千萬次追憶與悔恨。而将這首钗頭鳳唱進分崩離析的一座正遭受着異國人侵害的城市當中,所見的,隻有漫長的哀愁。